《(凌李)烟之外》作者:冬节长至   刑警vs外科医生 标签:同人 《到爱的距离》 《他来了,请闭眼》 凌远 李熏然 ========== 第1章   “还能抓住什么呢?/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现在有人叫做/烟”   ——洛夫《烟之外》   飞机落地滑行的时候,凌远开了机,刚想给李熏然打个电话,就看到屏幕亮起,一条是几个小时前的短信掉进来:“有行动 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不能来接你了 落地吱一声儿”。   凌远盯着屏幕确认了几遍,想到自己在登机前收到李熏然“我来接你”的四字短信时,脑子里瞬间冒出来他这几天通话时多次无意提起的棘手案子,于是回过去的“我不相信”,顿时后悔地闭眼,抿了抿自己的乌鸦嘴自认心塞。   排队出关时,凌远给李熏然回了短信:“吱”。看着短信送达,他想着,自己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从可以提前回国,到飞机估计晚点,再到李熏然忙着大概接不成机,说出来的话居然句句成谶。   想到现在回家也见不到李熏然,爱岗敬业的凌院长出了机场扎进出租车就直接去了医院。他出国月余,李睿和金副院长虽然不是摆设,但总有不少文件需要他的签字才算作数。几十天下来堆积的公务应该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趁着还有时差的天然优势,凌远披着夜色一鼓作气通了个宵。   批完最后一份文件抬头,窗外天色依然漆黑一片,时间凌晨三点。凌远吞了个从飞机上顺下来的餐包,走到沙发边上想要稍稍迷糊一会儿。谁知人还没坐下,李睿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到了急诊。   “凌院长,你昨天晚上回来医院了吧?急诊送来个警察。两处枪伤一处在胸口一处在腹部,位置都不太好,肚子里还断了一截儿刀片。叫了心外肖主任会诊了,你也过来看一下吧。”   警察?李熏然!   凌远挂了电话只觉得脑子里轰鸣声一片,太阳穴处神经突突乱跳。他站在电梯里,看着楼层下行,手有些发颤,捏着胸牌别了几次才别到白大褂上。电梯门开,李睿已经等在那里。凌晨的急诊大厅静得瘆人,短短十几步路,他听着两人的脚步声,竟走到有些脱力。   直到绕过屏风,看着了床上躺着的那人的脸,凌远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是他。不是他就好。   凌远第一次见李熏然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普外主任。当时也是李睿给他打的电话,说:“凌老师,急诊送来一个警察,两处枪伤都在腹腔,位置不太好。”说来奇怪,当年收治了李熏然后,他就再也没碰到过躺着被送进急诊的警察。这多年过去,再听到同一个人说着几近一样的话,再加上他同李熏然的关系早已不能与当时作同日语,就难免会想起那日情景,自己吓自己,终于吓出一身冷汗。   当时李熏然躺在急诊病床上,面色惨白,满头冷汗,身上血迹斑斑的灰色T恤被剪开。他因为疼痛和大量失血只有些微弱的意识,却在被推进手术室前,抬手拉住了正让护士去通知家属的凌远说:“不用麻烦了医生,别告诉我爸,字我自己签。”   那一次,凌远站在手术台边上,看着碎在李熏然腹腔里的子弹,脑子里一闪而过年轻警察和他说话时即便满身狼藉却依然明亮的眸眼,手术刀停在了已经一塌糊涂根本无法修补的脾脏上方,在医学判断上向来快准狠的他竟然犹豫了十几秒才做了全切。   凌远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李睿先他一步在大厅里面叫:“周子健家属?”   李熏然正坐在门口椅子上拿手支着额头闭目休息。听到声音他刷地站起,一声“这里”刚出口,视线就越过他落在了正往外走的凌远身上。   “熏然?”李睿开口,即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同时响起,于是转头看到凌远正迈步走出来,自觉退到护士台签了字就往ICU去了。   凌远走到李熏然跟前,没急着交待手术情况,反倒开口就问:“他真是你队里的人?你没事儿吧?你怎么过来了?”   一连三问把李熏然问得哭笑不得,看凌远面上表情,手术应该成功了,也就一一回答他:“我没事儿。周子健是我们队的,刚进来不到一个月。我啊,晚上抓了人连夜审,刚审完局里领导有事儿找黄队,我就过来替他了。”说完这些,李熏然顿了半刻,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立马又接上话去问,周子健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子弹刀片儿都取出来了。虽然位置不好但是伤口很整齐,损伤脏器也都修补了。不过暂时还没度过危险期。”说着话两人一起往外走,凌远已经在电梯口停下了,李熏然却还想往前走,被凌远一把拉住:“干什么去?”   李熏然顿住脚步回了句“ICU”转身还想走又被凌远拉了回来:“李睿在那儿呢你忙什么。去我办公室。”“好嘞。”李熏然应了一声调转过来,看了看眼前同他一样精神有些不济的人,抬腿进了电梯。   才进办公室关了门,凌远就凑身过去捉李熏然的手,想顺便再与他结实地拥抱。他三十余日未见李熏然,方回就通宵处理了一夜文件,后又被自己的脑补吓到脱力,最后还胸腹联合做了一台大手术,此刻熟悉的人站在眼前,压抑了许久的想念和疲惫瞬间就从身体各处涌了出来。   李熏然嘴上说着“我在树林子里钻了一夜,身上不定多脏呢”,身体却也迎上去。   凌远攥着李熏然的手,感到他指尖冰凉掌心却是热的,正觉得奇怪,脖颈处就感到了李熏然灼热的鼻息。外科医生的敏锐直觉让凌远瞬间觉察出了异常,此时已经是十月中,李熏然的体温实在是有些偏高了。   这样想着,凌远迅速拉开李熏然,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手心下传来的温度让凌远有些恼火,当下蹙了眉头,直直盯着眼前人问道:“李熏然,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发烧?”   TBC. 第2章   “李熏然,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发烧?”   “啊?我发烧了?”原本看着凌远先是推开了自己,然后又捏手心又探额头深感莫名其妙的李副队,听到这句问话更觉惊诧。   当年脾脏全切后,凌远曾和他讲过,将来他的免疫可能会有些影响。起初李熏然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一步步升职,工作也随之越来越忙碌越来越没有规律后才逐渐发觉,自己的免疫似乎是真的受了影响,只要身体疲惫就很容易感冒。   不过到底李熏然身体底子好,年纪又轻,感冒的频率上去了,却依然不是什么大问题,灌两杯热水睡一觉,翌日醒来便又恢复如常。   所以,惊诧过后,李熏然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难道又感冒了?”然而鼻喉不痒不痛,没有鼻水不打喷嚏也没有咳嗽,他随即接话道:“我没有感冒啊。”   凌远已经绕到办公桌后面,从右手抽屉里摸出一支体温计来,听到李熏然惊讶口气随即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看他一双鹿眼里的惊讶神情不像有假,可自己手心里探到的温度更不会是虚的,顿时有些无奈,甩着体温计一边问他:“你自己都不觉得有不舒服的吗?”   李熏然一手接过,一手解开了两颗铁灰色衬衫扣子将体温计夹到腋下,愣了半刻回道:“是有些头疼,但我一直以为是累的。”话说着就转头去看凌远。   凌远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捏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不说话。眉头蹙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却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几轮——   除了头疼没别的反应?看起来是没有感冒症状。真没有别的地方疼痛或者觉得恶心吗?不明原因的发烧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想到后来他又被自己脑海里一晃而过的几个病症吓得全身一凛。凌远回过神来看了看表,伸手过去抽出体温计。   “三十八度四。”凌远起身取了酒精棉球给体温计消毒,“除了头疼你就没别的地方不舒服吗?腹泻吗?胃疼过吗?”   “没有啊,我……”话说到一半,李熏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剩下的半截儿咽了回去,面上神色有些不自然。   刑警是个高危职业,这一点李熏然一向不怎么认同,尤其是当一众亲戚每次见面都要劝他换个职业的时候,他总是无视着背后李局长灼灼目光一本正经地说着:“欸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危险的”。却唯独在面对凌远的时候,李熏然毫不避讳这个观点,有时甚至喜欢把它打上旗号,给自己身体上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各种伤口找了个百用不厌的借口。   他在凌远面前一向有恃无恐,因为凌远每次见他受伤虽然总会皱着眉头唠叨“你怎么永远不知道保护自己”,却从来不说让他换个职业类似的话,因为他知道他喜欢。既然喜欢,你就去做,你磕着碰着伤着了,有我给你治。   可那些都是皮肉小伤,每一回出现在医院,李熏然都是被生龙活虎地押进来,然后活蹦乱跳地走出去。一直到去年。   去年年初的时候,他为了解救人质被持刀的歹徒扎成了血气胸,终于又躺着被送进医院,他知这回伤得狠了,所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挣扎着和身边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去第一医院。”然后,他被送去了温宁。   李熏然在ICU里睁眼时还说不了话,神思混沌中竟然看到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凌远,他下眼睑一片青黑,面颊处竟还有浅淡的水痕。后来转到普通病房的李熏然听韦三牛说,当时凌远就在温宁被他拉来研究一个病例,看着李熏然被救护车拉进医院当下胃病就犯了,明明疼得站都站不住,却还坚持守在手术室里盯完了全程。于是他知道了,他每伤一次,他就跟着病一场。   从那以后,李熏然再受了伤,对凌远就能瞒则瞒,实在瞒不住的,也至少等稍微好一点了再回家去。   凌远正把体温计收起来,一句话说出来正接上李熏然咽下去的半句话:“熏然,你是不是受伤了?”语毕他抬眼去瞧李熏然,把他面上神色看了个完全,心下了然,三两步走过去,“哪里?”语气是着急的,心里却没有方才乱了。   还好只是因为外伤,就算撕裂了发炎了都好办,重新清创重新缝合就好了,回头吃了药输了液,退烧对李熏然来讲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这个情况比凌远方才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的疾病都好了太多了。   廖老师生前说,做医生是越做胆子越小的。这么多年过来,凌远站在手术台前偶有体会,但更多的是在面对李熏然的时候,总是无端地就容易胆战心惊。每当一些稀松平常的症状出现在李熏然身上的时候,凌远总会在那一瞬间把最坏的可能性在脑海里过一遍,劳心伤神,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吓住再松一口气。   “这儿。”李熏然低了头,指了指左边腰侧。凌远站着可以看到李熏然的头顶。他虽然比李熏然高一点,但也只高了那么一点,平日里鲜少可以看到他的头顶。凌远就这样定定看着李熏然一头稍显凌乱的柔软发丝,心也瞬间柔软了下来,原本还想再说他几句,却又不忍开口,字符在口中全化成了一声叹息,重新在他身侧坐下,伸过手就去撩他的衬衫。   李熏然看凌远给他一圈一圈拆着绷带,动作麻利下手却轻柔,莫名就有些鼻酸,酝酿了半晌开了口:“凌远,也不是故意瞒你。三天前缝的,告诉你也是让你在美国白担心。这几天忙,我自己都忘了。”   话说着,凌远已经小心翼翼地揭下了覆在伤口上的纱布,正在仔细端详:缝线被扯到,伤口裂了,这几天估计李熏然动作比较大,又伤在腰侧,出汗也是难免的,裂开的地方又已经发炎化脓。李熏然说的话凌远全数听进耳里,正思考着如何回话,就听到自己脑袋上方的那个人微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   TBC. 第3章   李熏然说的话凌远全数听进耳里,正思考着如何回话,就听到自己脑袋上方的那个人微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凌远赶忙抬头,见李熏然已然红了眼眶,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声音柔了又柔,轻轻问道:“我弄疼你了?”   当然不是疼。一个伤口能让李熏然忙了三天全然忘了的,就算再疼也已经麻木了。他只是觉得有些情绪如潮湿的藤蔓缠着他的心脏让他不太舒服,他不知该怎样形容,也不知该怎样抒发。凌远是谁啊,一个大医院的院长,享誉国际的中国首席肝胆外科专家,从小跳级的早慧神童,面面俱到凌厉手腕,但他此刻却为自己做着一个普通护士的日常工作。   李熏然摇了摇头,看了看还穿着刷手服披着白大褂的凌远,主动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这个动作无关于暧昧,更不是所谓的撒娇,只不过不知为何,如此穿着的凌远可以让他顿生安全与归属感。   李熏然从来都是局里最敢闯最会拼的一个。一开始在潼市的时候,因顾念着自己的父亲是局长,凡事就更不敢松懈。摸不到线索时,他可以毫无怨言地灰头土脸地在嫌疑人频繁出没的地方蹲点;有抓捕行动,他一定是主动请缨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夜半审讯,他把队里白日里同他行动的一众队友赶回家去,自己灌杯咖啡一审就审到天亮。时间久了,身先士卒也就成了习惯。   从潼市被调到新市,李熏然的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在外他是尖兵,披荆斩棘。在人眼里,李熏然神思敏捷并兼身手矫健,但自问每次行动结束、死里逃生的时候,他怕过吗?   当然。   行动中,除开那些已经让李熏然习以为常的轻微擦伤割伤,还会有那些侥幸躲过去的致命子弹飞来刀片。每到那时,听着队长喊了“收队”,李熏然却需要站在一片硝烟废墟中听着自己心脏有力的搏动,感叹着又捡了一条命。然后他就会想起凌远,蓝色的刷手服,整齐的白大褂,笑容安静平和,胸膛结实温暖。在那里,他李熏然的肩膀,不需要扛那么多。   凌远侧了脸,鬓角蹭上了李熏然的头发,然后他一手附上了李熏然的后脑,一手揽过他的身体,静了几秒,复又低低开口:“我今天休息,一会儿把伤口处理了和你们黄队请个病假吧,我们一起回家。”   想到反正人也抓到了,审也审完了,现在溜号还能逃掉结案报告,从来听到“请假”二字就要炸毛的李副队今天难得温顺乖巧,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凌远的肩颈鬓颊被李熏然的头发蹭得发痒,噗嗤笑出声来,于是松开手站起来,走到矮柜边拆出一块无菌纱布覆到李熏然的伤口上:“走吧,到楼下处置室,我这儿没有双氧水了。”   李熏然接过他的手自己按住纱布也站起来,正往门口走,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说道:“我今天打车来的,车我放在局里了。你出国前把车放医院了吧?”   “是啊,怎么?”凌远正把摊了一办公桌的东西收了,听到问话挑着眉毛抬起头来。   李熏然走过去,腾出一只手来帮凌远收拾,眼睛也不去看他,说:“嗯,要不我自己去好了,你去车里等我。”停了半刻没等到回话,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凌远正定定看着他,以为他不放心自己,于是嘻嘻笑着又补了一句,“放心吧凌院长,不就是清创缝合嘛,在你的医院里我想跑也跑不掉的。”说话间李熏然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他摸出来扫了一眼屏幕举到凌远面前:“喏,我们黄队自觉给我放了两天假。”   凌远也不去看他手机,笑着拿过李熏然手上攥着的两只水笔:“好吧,你自己去,我去给你开药。”   李熏然应了一声走去开门,两只脚都迈了出去,半截身子却又探回办公室里:“我不输液啊。”   凌远已经在关电脑,闻言抬起头来,飞去两把眼刀吐出四个字:“由不得你。”话音未落只见李熏然吐了吐舌头,随后脑袋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后边。   从在医学院里的初次临床操作开始,一把手术刀凌远握了二十多年,他的操作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就算有时在手术中胃部痉挛绞痛,他的手依然不见一丝抖动。唯独在面对李熏然的时候,即便是最简单的清创缝合,凌远从来稳如泰山的手捏着双氧水的瓶子竟都会微微发颤。   而李熏然最看不得的,就是凌远这样。   李熏然拉开车门就看到副驾座上的三明治和牛奶,他一手捞起两样弯身进来,关门系上安全带拆开吸管戳进牛奶盒,动作流畅连贯一气呵成:“芝士培根蛋?不会是一个月前的吧?”   凌远看都不去看他径直发动了汽车,一脚油门往车库出口开去:“刚买的,李警官。”   李熏然低声笑出来,手上三两下拆了三明治塑料纸,自己没咬一口,先递到了凌远嘴边。凌远嘴上说着“我吃过了”,看李熏然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只好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李熏然这才欢天喜地地收回手去,三两口就解决了三明治。   “李警官,我咬过的三明治特别好吃吗?”凌远听着一旁动静别过头去看了一眼李熏然,二十九岁的青年在新市的透亮晨光里一边抿嘴咀嚼一边频频点头,眉梢眼角都漏出笑意。   车子在早高峰的街道上走走停停,车厢内安安静静。眼前闪过身侧人的笑,凌远的心忽地一动,又别过头去瞧了瞧正好在盯着他看的李熏然,宠溺神色溢了满脸,而后他回过头去认真开车。因为一个红灯车厢再次停止移动的时候,凌远开了口:   “李警官,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凌医生,现在是早晨九点半。”   “我知道。”   阳光正好,天空晴朗,你在我身旁。   TBC. 第4章   李熏然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何年何月。习惯性地侧头看床边空空如也,仿佛回到几天前。但当他看到那枕头上布料的褶皱痕迹,才想起来原来日子过得这样快,案子结了,凌远也回家了。   他想起身洗个澡,坐起身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拿手捂了捂腰侧以防抻到,手碰到厚实纱布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洗了澡后才躺到床上的。   他依稀记得凌远看他刚吹完头发拉了窗帘就不管不顾地滚上床时,急吼吼地冲到过来按住他,一边撩开他的衣服扯掉防水敷料一边轻声叨叨着:“别动别动,防水胶布不能老贴着,不透气,我给你换纱布。”   然后呢?然后李熏然拉着给他缠完最后一圈绷带的凌远死活不放手说要一起睡。再然后,床头灯被关掉,凌远爬上了床,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早安,熏然。”   所以,人呢?李熏然四下看了看莫名有些焦虑,下了床就往屋外走,凝神听了听,顺着响动去到厨房,打开门看到凌远一身衬衫长裤在水槽边忙活。   “醒啦?”凌远听到声音也不回头,手下依旧仔细刮着鱼鳞。   李熏然嗯了一声,倚在厨房门边上微蹙了眉问他:“你出去过啦?出去干嘛?”   听到这话凌远方才回过头来,看着李熏然一副依然没有睡醒的迷茫神色觉得好笑,于是也停了手上动作转过身来看着他:“是啊。我打开冰箱发现空空如也,连包面条连个鸡蛋都翻不到。为了今晚不吃外卖,我只能勉为其难出去一趟了。”   “哦。”听到此处李熏然微低了头,忍了几秒还是笑出声来,“辛苦啦。那你做饭吧,我再去躺会儿。”   “你别睡了都三点多了,再睡晚上睡不着了。过来,我看你还烧不烧了。”凌远已经刮完了鱼鳞在水槽里冲手,等了几秒没听到身后动静,于是转头去看,只见李熏然依旧靠在门边上,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过来啊,我看你还烧不烧了。”   谁知李熏然闻言竟往后缩了一缩:“不要,你手腥着呢。”   “你敢嫌弃我?该打。”凌远见李熏然眼神闪烁,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而后虚指了指脑门,“再说了,谁说我要用手?过来。”   李熏然嘴上嘟囔着“你才打不过我”,却也自觉撩起刘海走到他跟前把额头贴上去,趁着凌远感知温度的几秒钟问他:“晚上吃什么?”   凌远不理他,才收回脑袋就皱了眉头:“烧还没退,一会儿还是输液吧。”   李熏然听到“输液”二字惊了一惊,赶忙道:“我才吃了一次药……如果到明天早上烧还没退你再扎我成么?”   看着话音刚落就又一次迅速消失在门后的脑袋,一向在医嘱上无比坚持原则的凌大院长,终于再次向病人妥协。   豉汁蒸排骨,蒜泥芥兰,番茄鸡蛋,生滚鱼片粥。当凌远捏着筷子勺子终于从厨房钻出来时,李熏然早已经坐在餐桌边,正盯着笔记本的屏幕看得认真。   “看什么?”凌远已经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把筷子递过去。   “没什么,几个卷宗。”李熏然合起电脑接过筷子,眼睛扫过桌上色彩斑斓的碗碟迅速下手,貌似不经意地说道,“明天我就回队里去了,黄队让我明早去销假。”   哪知正从砂锅里往外盛粥的凌远一听这话手下就停住了:“什么?”   “刚刚黄队传了我几份卷宗,全是凶杀案,原本看起来几个被害者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分散在好几个城市,间隔时间也挺长了,但怪就怪在所有的嫌疑人都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并且对自己杀人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已经给薄教授打了电话了。”李熏然看了看脸上已经开始变色的凌远,浑身不由地打了个激灵,随即迅速转移话题,“你竟然只用油和盐就把番茄鸡蛋炒得那么好吃。”   很明显,对于李熏然的称赞,凌远一直都很受用,但他仍然面色淡定地埋头喝粥:“或许只是因为你太久没吃到我做的饭了。”   “你是在谦虚吗?”李熏然面上表情有些夸张,微张着嘴,挑了眉毛瞪圆了眼睛。   凌远看着对面的人,越看越觉得他可爱,似乎已经忘了刚才那人才说过第二天就要归队:“你又不是第一天爱上这上得手术台下得厨房的我。”   李熏然暗松了口气,看凌远面上神色已经如常,知道这件事翻篇了,于是放下心来乐得和他打嘴仗:“我如果因为你会做手术会做饭才爱你,那未免也太肤浅了一点。”   “我不否认。但拥有这两样技能会让你更爱我。” 凌远捞过一筷子芥兰,朝李熏然眨了眨眼睛。   李熏然拈着一根电子体温计喜滋滋地走进厨房,把它举到正洗碗的凌远眼前:“凌医生我退烧了,明天归队没问题的。”   凌远瞄了一眼温度显示,还是皱了眉头:“你测的舌下还是腋下?”   “舌下舌下。院长,放心了?”   凌远手下正洗完最后一个碟子,把它放到沥水架上摆好,嘴里应着“好吧”转过身来:“但是消炎药还是得再吃一天。回头忙起来自己伤口别再不当回事儿,没时间回家的话要记得去你们医务室换药换纱布,回头别忘了来医院拆线。”   凌远擦了擦手把围裙解下来挂好,看着李熏然无意识把玩着温度计的手突然想起他方才话语里提到的一个人:“你刚才说,这些案子薄教授,薄靳言,也会参与?”   “对啊。”李熏然斜斜倚坐上餐桌一角,“已经并案了,而且连省厅都惊动了,领导很重视,成立了专案组。黄队手上还跟着另外一个案子走不开,只有把我拉去做专案组组长了。”   凌远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开玩笑,连薄靳言都参与了的案件性质会有多严重,但凡听过薄靳言名字的人,动动脚趾头都想得到。他回头看了看身旁又翻开了笔记本开始低头看卷宗的人,心里无端有些发慌,才把那人的左手捉进掌心里,开口叹了句“熏然啊”,李睿的电话就进来了。   “院长,机场送来一个刚飞了国际航班的空姐,高烧,腹痛。据同班机的其她空姐说,感冒症状持续三天,八小时前开始发烧,半小时前休克。现在肠梗阻可以确诊,但还有内脏持续出血,血压一直掉,这个情况我有点拿不准,你过来看一下吧。”   TBC. 第5章   “院长,机场从送来一个刚飞了国际航班的空姐,高烧,腹痛。据同班机的其她空姐说,感冒症状持续三天,六个小时前开始发烧,半小时前休克。现在肠梗阻可以确诊,但还有内脏出血,血压一直掉,这个情况我有点拿不准,你要不过来看一下?”   凌远挂了电话就迅速回到卧室系领带穿外套,才走到楼上,李熏然就已经提着他的公文包站在门口了。他换了鞋子接过公文包,一双目光直直盯着李熏然的脸,手在李熏然指骨节上无意识地摩挲,定了三秒终于开口道:“熏然,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凌远,照顾好自己。”   凌远到医院时在门口候着的是杨建新,手上拿着一叠化验单一件白大褂,眼见着凌远从车上下来,也不等他开口直接就把衣服和化验单塞过去:“凌院长,李主任说那个空姐血压再降下去就没救了,他先进去手术了。还有……”   “难道是出血热?抗体查了吗”凌远穿上白大褂一边疾步往前一边翻看手里的化验单,再要往前迈的时候被杨建新拉住了:“院长,您可能现在不能去手术室,因为机场那边打电话来说,和这个空姐同一航班的又有一名空姐出现了类似症状,正往咱们这里送。连李主任都觉得棘手的病例急诊科是肯定处理不了的,所以我觉得您是不是……?”   凌远停下脚步应了声“我知道了”,终于抬眼去看离他一步之遥的杨建新:“杨大夫,你们的判断?”   杨建新抬眼看了看凌远,终于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讲了:“我们也觉得像出血热,出血热荧光抗体也查了,是阳性,但是这个病程的发展也太……所以我们真的没法确定。凌院长,您看……”   话未说完救护车就到了,凌远转头就跟着轮床往抢救室去。   才过了床,空姐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凌远跨步过去做触诊,按压眼眶的时候,空姐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凌远没有听清,又凑近了一点问:“眼眶疼吗?”   空姐努力说大声了一些,一个“疼”字才出口,突然带出一声呛咳,一股血沫子正对着凌远就咳了过来。   眼见着血珠溅过来,凌远的第一反应是侧头,直起腰来后顾不上这些转身就下医嘱:“应该是上消化道出血。全监护,先止血,床旁B超。”语毕才摘下沾了血的口罩,站在一边的护士新拆了口罩递过来,看他侧脸口罩没能遮挡到的地方也有血渍,顺便拿纱布抹了去。   ……   凌远站在急诊抢救室里,看着周围白色人影呼啦散去,拉出椅子坐下来,抬手看表,凌晨一点过三分。   五小时前,李睿推进去的那个空姐没能下得了手术台,王东一路从手术室跑来抢救室:“院长,整台手术操作没有任何问题,梗阻坏死肠段切除以后病人却突发凝血功能失常。”   四小时前,机场海关又送来一个有着一模一样病症的乘客,他与前两个空姐乘坐同一航班。   三小时前,李睿还没来得及出手术室,后送来的空姐又被推了进去。这次李睿手下动作更快,哪想到术中病人满腹腔突然全是出血点。结果第二个空姐也被留在了手术台上。   两小时前,最后送来的乘客轻微肾衰,肠梗阻,抗休克治疗没有显著效果,病危。   然后凌远的心里就有了判断,而下这判断的那刻,一阵凉意瞬间从他的脚后跟窜到了头顶。去年他去英国参加一个全球消化外科医生学术交流会议的时候,一种被称为“飓风”的罕见毒株出血热病毒正肆虐北欧,2010年时它还曾肆虐北非和中非。而在那期间,因为病毒致命性和传染性太强,它还被当做典型病例在会议论坛上讨论。   其实凌远早有了想法,他也一向相信自己的专业直觉。可这是第一次,他真希望自己的直觉出错。但直到接诊的三个病人中已经在手术台上死了两个时,他也只能承认,自己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所以此刻再容不得他有任何犹豫,二十分钟后,他召回金副院长、葛主任,以及一个大外科的所有专家,第一次在急诊抢救室外开了会。   “病毒分析报告出了就立刻递上去和‘飓风’比对,越快越好。通知卫生局流病司,我院今晚收治了三例此前从未在我国出现过的罕见毒株出血热病毒感染病例,让政府马上干预,他们要是犹豫就说我去年在英国开会时参与讨论过欧洲和非洲的相似病例,让他们务必相信我的临床判断。流病司电话要是打不通就直接打给陈局长,请他立刻联系。通知传染病院让他们做好准备……”   然后,医院库存的所有隔离服护目镜以及N95口罩被分发下去,开启专用通道等门急诊相关事宜有老金在就不需要凌远操心。精神高度紧张了大半夜,到了终于能稍喘口气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是李熏然。   凌远隐隐觉得这次的“飓风”很可能会像2003年的非典一样,这几天新市的感染患者会翻着倍地往上增。疫苗研发出来之前,唯一可能有效的治疗方式就只能是在出凝血被暂时控制的时候切除坏死的胃肠道。而这个手术需要抢时机,求精度更求速度。放眼整个第一医院普通外科,也只有他凌远和李睿能够胜任如此高强度的手术。今夜李睿已经在手术台上连轴转,从明天开始自己也一定会进行连续手术。   他其实并不需要担心太多,医院事务可以交给老金,医院外也有陈局长。家里父母退休前都是外科医生,大哥在国外,妹妹又是本院护士。他唯一担心的是李熏然。   疾病一旦开始肆虐,学校停课,公司停工,即便是在医院里,他们还能随时消毒处处隔离,但是刑警队查案却不能停下来。这种通过血液,通过黏膜、口腔、鼻腔、眼结膜接触感染者分泌物传播的病毒,于天天在外奔波的刑警而言,即便想要注意,又能怎样防护呢?   凌远摸出手机想给李熏然发个短信,却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一条短信出去,担惊受怕的恐怕就是李熏然了,于是又重新锁了手机屏幕。   听到门口外走廊又传来轮床和王东触诊问诊的声音,凌远伸了伸腿站起身。将手机扔进抽屉里的一刻他这样对自己说,没事儿,熏然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差。   TBC. 第6章   当薄靳言终于出现在李熏然办公室门口时,里面的五个人围坐在电脑前一片死寂,面色严峻。   “为什么好像如临大敌?李熏然出的侧写报告没有任何问题,要不是收到邮件的时候已经过了新市收费站,我一定掉转车头回江州了。”薄靳言站在门边出了声。   “薄教授,您来看看这个。我做的侧写可能出错了。” 李熏然站起来让出电脑前的座位,“三个小时前这个视频直接发到了我的私人邮箱。技术处马上接手但发现发件人使用的加密算法非常超前,他们想尽办法也只查到了发件电脑硬盘上的一小部分代码。但这部分代码只是他所运行的加密程序里的万分之一。也就是说,有关这个视频的来源,我们没有任何线索。”   薄靳言不置可否,点开了视频。视频的开篇是一句黑底白字的嘲弄:“终于并案了,我快等不及了”,然后依次出现了四个受害者,每一个受害者都像是一件陈列品,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虐伤都在镜头下展示出来。而他们每一个人虽然都还活着,眼神却空洞骇人,似乎已然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视频的最后是四个人的面部特写,如同凶手为他们拍摄的证件照。   “这些受害者的资料呢?”薄靳言任视频画面停留在最后一秒,目光并不移开。听到身边有人翻动文件夹的声音吐出一个字:“念。”   “秦璐,女,生日19990517,身高1米64,学生,在美国读高中,今年8月29日于新市国际机场失踪;江子凡,男,生日19801230,身高1米87,快递员,今年9月3日送件途中失踪;龙妍,女,生日:19640323,身高1米61,新市二中教师,今年9月8日被报失踪;艾伦·本特利,男,英国人,生日:19890709,身高1米80左右,特普英语学校外教,今年9月13日被报失踪。据我们的调查,四个受害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薄靳言听完闭了眼睛,半分钟后再睁开已是一副了然神色:“秦璐,她在美国读的高中具体叫什么?还有,你们截下来的硬盘代码在哪里?”   李熏然在办公桌上翻了翻,抽出几张纸来,与方才的受害者资料一起递了过去。   哪知薄靳言才分别扫了一眼就开了口:“你们错了。四个受害者之间有联系,只不过联系不在他们身上。秦璐的高中,The Bryn Mawr School是Baltimore一所著名女校,而Baltimore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江子凡身高1米87,而我的智商是187;龙妍,虽然我是潼城人,但祖籍是福建龙岩;Allen Bentley就更简单了,我的英文名是Simon,但在美国办的最后一件案子The Floral Orge中,我用过另一个名字Allen,只不过国内没几个人知道。还有,我大学里选修Advanced Calculus的教授毕业于哈佛,他给我们讲授过哈佛Math 55的一些题目,而这段代码的加密方式就来自Harvard Math 55。”   “所以……”李熏然双眉狠狠一蹙,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所以,你的侧写报告依然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漫无目的,而是目标明确。”薄靳言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嘴角勾起一丝轻蔑:“既然他的目标是我,我倒是可以陪他玩玩。”语音既落,敲门声响起。   “组长,根据你的侧写报告我们发现了嫌疑人的行踪。谢晗,男,32岁,美籍华裔,曾就读哈佛大学数学系。2005年从哈佛大学退学后就频繁往返于美中两地。但很遗憾,我们还是迟了一步,他一个小时前已经从新市去了香港。”小方拿着一叠监控录像的截图走到李熏然面前。   李熏然从头至尾迅速翻了一遍,开口道:“查一下,从新市起飞最快赴港的航班是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八点零五分。”小方从手机前抬起头来。   “好,和公安部交涉一下,明天早晨我们六个人需要乘坐八点零五分的航班去香港。”李熏然放下手里的图像纸,思考了三秒钟,轻轻叹了口气,“我和薄教授还有些事情要聊,你们先出去吧。回去收拾收拾。”   “你想说什么?”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远,薄靳言开了口。   “薄教授,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还让我去吧。虽然您是他原本的目标,但激怒了他的人是我。您想,嫌疑人原本好好的在新市,为什么突然间要跑到香港?他的计划本来同前几宗案子一样,非常完美,但他没想到的是,计划之外的我在您到新市之前就已经发布了侧写打乱了他的节奏。我相信他这次去香港是临时起意非常匆忙,他是个慢节奏的人,做任何事情都需要长时间的筹备谋划,之前每一桩案子都没有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任何线索就是这个原因。而‘匆忙’就表示他将要开始犯错了。您在这方面比我敏锐、冷静而且更有经验。到香港以后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外面主持大局,而毫无疑问,这个人选,您比我要更合适。”李熏然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非常平静,仿佛即将淌进漩涡中心以身犯险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薄靳言抬眼道:“李熏然,你也知道嫌疑人的心理控制术掌握得非常好,而你并不是专业学心理出生的。”   “我知道薄教授,但我是您的学生,我相信自己可以坚持到你们来。”说完这句话,李熏然一改脸上的沉静,转而挤了挤眼睛勾出一丝调皮,“再说了,有您在,我不会在里面很久的。”他顿了顿,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时手机铃就响了,他扫了一眼屏幕,看到来电人有些意外。   “李睿?怎么了?”   “熏然,凌远出事儿了。……”   TBC. 第7章   “李睿?怎么了?”   “熏然,凌远出事儿了。……”   彼时屋子里只有薄靳言和李熏然两个人,很安静,方才李睿说的话一字一句也同时全数钻进了薄靳言的耳朵里。他看着李熏然面上神色开了口:“李熏然,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但鉴于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我亲自去吧。”   挂断了电话的李熏然深呼吸了几次,却无法控制整个身体的颤抖。他像是突然间被掷入了冰窟,一个黑暗、寒冷的无底深渊。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坠落,伸手想要扳住某处却不可得。然后他听见了薄靳言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仿佛一颗子弹没入身体,疼痛,却让他瞬时清醒。   “不用,薄教授,还是我去。但是现在我得去趟医院,明天早上我会准时到机场。”他俯身从办公桌底下提出一个黑色旅行袋递给薄靳言,这是他平时为了应对突发行动而放在办公室的换洗衣物和一些日常必需品,“这是我的行李,还麻烦您帮我带上飞机。”   听到薄靳言答声“好吧”,李熏然转身就往外奔去。   坐在出租车上的李熏然手里握着手机像是要把屏幕捏碎。李睿每说一句话每讲一个字都像是在他的心脏上扎下一根钢针。第一根不算太疼,第二根也还能忍受,但十根二十根上百根钢针齐齐扎上来的那种折磨直叫他窒息。   而最痛苦的是,李熏然很清醒,非常清醒。   “我们昨天晚上接诊了此前在我国没有出现过的出血热传染病患,致命性很强,凌远应该是在抢救第一批患者时被感染的。”   “他今天凌晨的时候就已经把医院全部署完了。上午八点开始进行连续手术,下午两点四十左右出来吃饭时才发现的体温偏高。”   “因为我们一直穿着隔离服,所以一些症状没能及时发现。他现在已有部分肠坏死,出现休克体征,肾功能也在持续下降。”   “凌远要求把自己送到杏林分部去治疗,以及对他感染的消息严密封锁,以防引起恐慌。所以到现在为止,他被感染了的事情,除了金副院长、卫生局陈局长还有我,其他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熏然,趁他现在出凝血被控制住要立刻给他进行手术,先不和你多说了,手术是他自己签的字。我想了想还是得如实告诉你,这个手术非做不可,但它的成功率……真的不高。”   李熏然站在手术室外,看着手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往前跳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想躺在里面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全身被麻醉,腹腔被打开,双目轻阖面色苍白,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的那个人是凌远啊。每日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霸道骄傲的青年院长,消化外科的权威,是肝病病人的支柱,是他李熏然的爱人。是病人。   是啊,是病人。凌远第一次在李熏然面前犯了胃病,正是在他脾脏切除后住院期间。凌主任空腹做了一夜手术,才下手术台就又赶上早查房,终于在李熏然的病房里疼得站不起来。于是他在李熏然的病房里拉了把椅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不知怎么凌远就说起他预言将来自己一定是死于胃癌的。听了这话的李熏然惊了一下,顿了几秒才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自己还是消化外科的专家呢,要多注意啊。”当日凌远缓得差不多站起身来走到病房门口时,不知有意无意,竟笑着对李熏然说:“放心,不会疼死在你前面的,我死了谁来医你?”   对的,凌远怎么舍得死在自己前面,他这样想。   然后李熏然又莫名想起他腹部中弹手术前,自己给自己签字时带的那一点决绝意味,他明白那种孤单,他也体会过被推进手术室一瞬间的无助。他又想,凌远所体会的也许比他更甚,在连续给几个患者做了相同的手术之后,在清楚地知道这个手术的成功率之后。   有那么几分钟,李熏然那样迫切地想要闯进手术室里去拉着凌远毫无知觉的手,他想告诉他自己在他身边,即便他听不到。   而后来,李熏然背靠着手术室隔离区的门坐了下来,希望自己跳动的心脏可以离凌远近一些。他想,凌远,他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他曾经说过,只要李熏然在他身旁,他就是睡着了都能感觉得到。   凌远醒来的时候又已到了深夜,麻醉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昏暗中隐隐约约看到床边伏趴着一个人。那个人脸朝下埋在胳膊肘里,胳膊架在病床支起的扶手上,套着宽大的隔离服,一双手也被橡胶手套包裹起来,可他知道这人就是李熏然,绝对不会错。   然后凌远的胸口一点一点渗出一股怒气来。他气大概又是李睿自作主张告诉了熏然自己被感染的消息,他也气李熏然竟然在忙着案子的时候又主动冲进这么个“瘟疫场”。这样想着,他开始觉得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麻药似是开始失效,于是不自觉就想要拿手去覆着。   而就在凌远胳膊开始移动的那一秒,李熏然的身体迅速弹起,整张脸被衣服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鹿眼透过护目镜直直看向凌远。一片昏暗中,他圆睁的眼睛依旧很亮。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目光闪烁,几千种情绪织在一起,一点一点向凌远扑罩去。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凌远胸口积聚的那些怒气竟然忽的全都散了。他不敢去想李熏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也不敢去想如果李熏然就在手术室外的话,那几个小时他是到底是怎样过来的。   而此刻,凌远突然有点庆幸李睿告知了李熏然,什么理智什么恐慌都随他去吧,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真的需要李熏然在身边。   在他过去三十余年的生命中,凌远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得想要活着,因为,李熏然在他身边啊。   “你醒了。”在对视了十几秒后,李熏然开口,让只响着监测仪器声音的隔离病房终于有了些生气。   TBC. 第8章   “你醒了。”在对视了十几秒后,李熏然开了口,让只响着监测仪器声音的隔离病房有了些生气。   凌远还是没有说话,试探着伸了手过去就被李熏然一把握住。而此刻,当他真的把凌远有温度的手握紧的时候,他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心跳声,心脏在跳动,却是疲惫的。那种熬过紧张,突然狂喜,又瞬间跌入更深忧虑的脱力感,如千钧巨石迫面。   “我明天早上就要走,八点零五分的飞机,去香港。”李熏然垂下目光声线黯淡,感觉到掌心里那人的手在微微发颤,“凌远,我把灯打开,行吗?”   凌远思考了一会儿,轻出了一口气:“开灯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   就是想要看看你,凌远。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即便我知道你现在发丝凌乱面无常色,不复人前的骄傲与坚强。我想再看看你的模样,因为也许,此去我便再不得见。   “好吧。”或许因了在病中,凌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声叹息。   床边的灯欻地亮起,光束斜斜打在凌远的脸上。他是苍白的,面上脖颈乃至胸口裸露的皮肤上皮下出血的红斑异常突兀。一日没见他就迅速地瘦了一点,眼窝更深,连脸颊都陷了下去。而且,他还在发烧,嘴唇层层蜕皮,开裂,渗出血丝,不复平日里的凌厉模样。   凌远趁着光亮盯着李熏然看了一会儿,觉得腹部伤口疼痛更甚,乏力闭上眼睛,一呼一吸间,连嘴唇都在发颤。   “你是不是伤口疼?”李熏然看着凌远这副模样觉得心里涩意泛滥,有些不知所措。那些他睁开眼,就是凌远熬红了一双眼睛坐在床边的日子里,这个人到底要含住多少担忧和痛心才能忍住不对自己破口大骂,而这个人又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在无法与自己相见的日子里堆聚的那些焦虑和牵挂一点一点嚼烂?   李熏然几乎已经猜到接下来凌远会答他什么,他想,他一定会说“没事儿”。   即便是那次胃出血,疼倒在地上失去意识,被路过的医生送进急诊病房,他对通身大汗奔进医院的李熏然说的也是那千篇一律的三个字:“没事儿。”   所以,李熏然都想好凌远开口后的答话,他想说,凌远,在我这儿你还需要逞强吗。或许可以带上点嗔怒和责问语气。但是他猜错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偏了偏头,答了声“对。”   凌远看着眼里惊慌陡生的李熏然,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熏然,多说说话吧,想听。”   李熏然不语,捧起凌远的手,细碎的吻隔着双层口罩一点一点落了上去。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自己有多爱他,自己有多不愿意离开他。他甚至想要告诉凌远,明天早晨他们去香港要做什么,而他只身一人又要去做什么……   但是,又如何可以告诉他呢。李熏然在心里苦笑,然后心念电转,他放下手开了口。   “凌远,我想起一首诗,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一首诗。你还记得吗,你那时老是念啊念的,我到现在想忘也忘不掉了。”李熏然抬起头来看着凌远,双眸笑意潺潺。   凌远微眯起眼睛微微笑了:“洛夫的《烟之外》。”   “是啊,《烟之外》。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李熏然把被子稍往上提了提,给凌远掖好被角,开了口。   凌远听着久远的诗行被一点一点抖露出来,很快没忍住又出了声:“熏然,念第二段。”   “你依然凝视/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他跪向你,向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独点亮那一盏茫然/还能抓住什么呢?/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现有人叫作/烟”   李熏然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却一向是有活力的,虽然有时缠绵病榻会带得声音也变得柔软。但今天晚上的声音是凌远从不曾听到过的,有讲着情话时的温暖,也有体虚时的柔软,暗层中加叠了支撑的坚实力道,却多了几分绵然不绝的依赖和眷恋。一个“烟”字带出的尾音竟让凌远的心尖儿颤了几颤。   “我在,德国的那段儿时间,周围,唯一一个华人,就是,和我分了半套房,合租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是学商管的,不记得了。他没事儿就喜欢,把诗谱了曲,搬把吉他,自弹自唱。”凌远开口,语句断续有停顿,皱了眉,不知是伤口越发疼了还是累了,或是在努力回忆。   李熏然却并没有让他停止讲述,接了话道:“然后有一天他就谱了《烟之外》?”   凌远点点头喘了口气,继续道:“是啊,《烟之外》。他谱了那么多首,唯独这首我仔细听了。一听我就想到你,毫无理由的。”   “所以你立马就把这首诗写进邮件发给了我?”李熏然听罢嗤嗤笑出来,“凌院长,我是该笑你蠢,还是该再次感慨一下你的凌氏浪漫?”   凌远不置可否:“你后来一直没跟我说过,你在凌晨两点收到这封邮件的心情。”   李熏然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你真想知道?”见凌远点了头,他抿了抿唇似是憋笑,答道,“我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才点开的邮件,那时已经七点多了。”   看着凌远面上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而刚说了那句话的人终于哈哈大笑。   李熏然是被自己的手机闹钟叫醒的,听到铃声从睡梦中恢复意识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腰酸背痛,睁了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枕在凌远手心里睡着了。昨夜里念的诗歌,一些隐秘婉转的情话,从前不算太老的记忆,它们过去得这样快。   李熏然关了闹钟抬头看到闭着眼的凌远,于是轻手轻脚站起来准备离开,刚转身就听到床上的人出了声儿。   “你要去机场了?”因为高烧脱水,凌远的嗓音黯淡喑哑,落到李熏然耳朵里扯着他胸口一疼。   “我吵醒你了?”李熏然回转过来重新在床边坐下。   凌远摇摇头:“没有。我就没睡着。”他是疼的,麻醉药效过去,随着时间推移,疼痛一阵甚过一阵,铺天盖地。可在神思还清明的时候,他看着近在咫尺睡着了的这个人,想的却是,麻药劲儿过了原来这样疼,那他从前是怎样熬过来的呢,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却竟然哼都不哼一声。   随后他不给李熏然接话的时间,紧接着就说:“熏然,照顾好自己,别跟我似的。你腰上的伤口什么时候拆线自己记着点儿。飞机上有时间就尽量睡一会儿。到了香港衣服要减,回头一冷一热你最容易感冒了。能不吃泡面就别吃泡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啊,你……”   一桩又一件,事无巨细的嘱咐让李熏然忍了又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站起来,背过身去,却无法停止哽咽:“啰嗦什么?还有什么别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凌远仰面看着他无法抑制抖动的双肩,也觉得眼角发热:“好吧……我不说了。等你回来。”又是一声叹息,两颗眼泪出了眶,迅速擦过他的脸颊滑入双鬓,濡湿在枕套上。   “再见凌远,等我回来。”凌远,等我回来——如果我还活着;如果,我们还能再见。   TBC. 第9章   “再见凌远,等我回来。”凌远,等我回来——如果我还活着;如果,我们还能再见。   直到被包裹在隔离服里的颀长身影疾步消失在门外,连脚步声都已不见,凌远才倏忽松懈下来。稍稍动了动身子就扯到腹部刀口,牵出一身冷汗。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思,终了相继落泪,谁却又不是在自欺欺人?   凌远知道自己的手术预后并不好,依然居高不退的体温让他的精神都开始颓败下来。这只是一场姑息手术,只要疫苗没有研发出来,体内的病毒继续作用,他就有可能因为胃肠道不断产生新的梗阻、坏死,而被第二次第三次推上手术台。   没有人可以预测他什么时候会突发凝血功能障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可以再撑过几台手术。时间拖得越久,手术创伤就越难以恢复。再加上现在他的免疫系统也已经紊乱,万一术后感染,那他便真的无法等到熏然回来了。   凌远心里的这些悲观预设其实已全然摆在了脸上,若是放在平时,李熏然未必看不出来,也未必猜不到。   只不过……   李熏然自认自己还没那样豁达,所谓赴汤蹈火义不容辞倒是真的,可真的就能这样慷慨么?他想,自己到底还是有一些牵挂。   飞机在香港落地,机舱外温度30摄氏度,86华氏度。遮光板被打开,阳光刺目直直照进机舱,李熏然挨着窗口坐,空气以他可以感知的速度一点一点升着温。   此时此刻的李熏然反而愈发平静。毕竟无论如何他都是最优秀的刑警,他骨子里就是做刑警的,这一点连薄靳言也承认。   最优秀的刑警所需要的不仅仅是细致的观察和敏锐的思维,他更需要那种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镇定,和越是被上了膛的枪顶住太阳穴颈动脉心跳就越是平稳的冷静及魄力——而这些,常人刀头舔血摸爬滚打数十年都不一定练得出来的心态,李熏然生来就具备。   所以薄靳言才同意让李熏然去面对谢晗。虽然他不是专业学心理出生,但谢晗的心理控制术依然控制不了李熏然,因为他的心志尤其坚定,换句矫情的话说就是,他的胸怀干净而坦荡。   而单纯的肉体折磨和心理控制术从来都摧毁不了一个心志坚定的人,即便是死亡。因为,死亡,对于一个早就把生命交付到自身之外的人而言,又是多大的威胁呢?   如果李熏然自觉承受不了,那么他的刑警本能会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虽然,谁都不愿走到这样残忍的一步。   机舱内的乘客开始陆续站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着舱门方向移动排队。李熏然站起来的时候叫住了坐在自己前排的人:“欸,小方,拜托你个事儿呗。”   小方正抬手从行李架上拿包,没有转头便接话道:“熏然哥你还跟我客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方啊,咱们走的时候,你帮我去沙尖咀排两盒Jenny Bakery的曲奇吧。你凌远哥爱吃的。”李熏然也仰头去够行李架上的包。   凌远嘴很挑,胃更挑。李熏然和他在一起后,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找到了凌远舌头认可,而且空腹吃进去也不会胃痛的饼干,就是香港Jenny Bakery的小熊曲奇。他第一次捧着曲奇罐子走进凌远办公室献宝时,凌远还万分嫌弃罐子的花纹,说是只有小姑娘才喜欢。谁知第二天,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罐子就空了大半。从此只要身边家人朋友去香港的,李熏然总会嘱咐他们帮忙捎带,因为保质期只有一个月,每次也不能带多,这总是让他颇为苦恼。   小方听着这话,脸上似笑非笑地看向李熏然:“组长大人,那你自己怎么不去啊?”   李熏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稍稍一滞,手下理着随身的东西随口答他:“你都叫我组长大人了,不知道做领导忙啊?”   所以,当李熏然在机场更衣室准备出门,突然耳廓边响起一声“别动”,随后被一支枪抵上后腰时,他感受到身后人因与他贴得太近而传过来的体温,想的却是,怎么这么着急,都不让我去CIB报下道的吗?   李熏然没有动,然后感到后腰又是一下刺痛,一支注射器的针头直接穿过衬衫布料扎入了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药水一点一点进入他的血液肌肉。药水注入不过几秒钟,李熏然的视听已然模糊了,而后连带着意识也迅速涣散。   薄靳言冷眼看着表盘上指针转动,整理了一下身上西装,低声说道:“你们的组长如果换身衣服都需要这样长时间的话,我就真的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结案了。”   然后薄靳言看着身边几人迅速跑向更衣室,半分钟后提着李熏然搁在地上的行李包和屏幕已经摔裂了的手机冲了出来,他又抬手看了次表。这就开始了,谢晗,让我看看,我们需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你。   但愿到时李熏然和那四个无辜的人还活着。   李熏然醒来时坐在一把金属制的椅子上,四肢被分别捆缚,上身衣物被脱去,鞋袜也被除去。香港的气温不低,而他所处的地方却潮湿而阴冷,凉意透过他的皮肤肌理丝丝渗入脊骨。   “你醒了?介绍一下,我就是谢晗。”谢晗坐在他的对面,身上穿着暗纹的藏蓝色礼服,看得出来是仔细打理过,“这样穿着表示我对你的尊重,警官。但是,很抱歉我没来得及也给你准备一套精工西装。”   李熏然不说话,在扫视了一番坐在对面的人以后,便直直阖上了眼,把头往后靠去。   “能够被薄靳言收做学生的都不是普通人,很抱歉之前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你。但是十几个小时足够我把你从头到尾挖一遍了,熏然,你比薄靳言可有趣得多。”   李熏然还是没有说话,坐姿不曾改变,除了呼吸带出的胸膛微微的起伏,连他的睫毛都没有颤动过。   “我猜你现在最关心的人不是我。”谢晗拿过手边的平板电脑递到李熏然面前,“睁眼看一下吧警察先生,就当做是我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   李熏然盯着屏幕,是四格实时监控,秦璐,江子凡,龙妍,还有Allen Bentley。还是那副体无完肤的模样,但依然活着,那就好。   谢晗见李熏然才睁开了几秒钟的眼睛又倏地闭上,勾起嘴角摇了摇头:“不感兴趣?好吧,第二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新市第一医院院长,凌远,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上消化道大量出血,出凝血失常,现在病危。”   TBC. 第10章   谢晗见李熏然才睁开了几秒钟的眼睛又倏地闭上,勾起嘴角摇了摇头:“不感兴趣?好吧,第二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新市第一医院院长,凌远,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出现了上消化道大量出血,出凝血失常,现在病危。”   一个小时前,凌远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高烧,剧烈腹痛,而后越来越多的血液从自己的嘴里涌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他不知道是谁在摆弄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的床边围了多少人,也听不到是谁在对他说着些什么。   他的耳畔持续着如茶壶烧开了水时尖锐的叫声,眼前闪过的却是如同自己人生的快放,他看到了拿着他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父亲,看到了自己留学德国时的导师,看到了第一个自己没能救回来的急诊病人……最后停在眼前的是李熏然,他们刚认识时有一次他下了班去公安局找他,他在一片金光闪闪的夕阳中小跑出来,脸上全是笑的那副模样。   我要是死了,熏然会很难过吧。   所以当凌远突然在病床上惊醒,意识到自己又逃过一劫时,看着杵在床边的李睿,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别告诉熏然。”   李睿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凌远扫了一眼坐在昨天李熏然坐过的位置的李睿,开了口:“小睿,如果这次我……”   “没有如果”。李睿低了眉眼不去看他。   凌远长出了一口气,顿了几秒才道:“小睿,我们都是医生,不必自欺欺人。如果到最后我撑不住了,不要做无意义的抢救,不要切开我的气管儿……还有,如果我在熏然回来之前就不行了,也不要告诉他。”   李睿拿过一叠他已经反复看了好几次的血样报告一张一张看着,还是不去看他:“前面的,我可以答应你。后面的,你做不了主。”   “我必须做主。”凌远蓦地拔高了声音,他每说一个字,嘶哑的嗓音就听来就像声带正在被撕扯,“他带着一整个专案组在香港,案子又那么大,这次薄靳言也参与了。小睿,他绝对不可以分心。”语毕,他止不住地喘息。   李睿沉默了许久,收起手上的报告站了起来应声“好吧,你别多想安心治病”,随后疾步走到病房门边,迈入走廊的前一秒又丢下一句:“我相信自己可以让你撑到疫苗出来的那一天,只不过拜托你不要砸我的招牌。”   凌远闻言笑了一声,盯着输液钩上吊着的一两袋不知来自哪个身体的深红色血浆,一点一点通过手背上的静脉流入自己的身体里,突然又觉得心神不宁,于是在一阵晕眩中闭了眼睛。   这边谢晗看着李熏然紧逼着他的眼神似是非常满意,微笑道:“你的眼睛里写着惊惧、疑惑,还有愤怒。你大概知道,我特别享受看到人类的眼里瞳孔骤然放大的一瞬间。”   李熏然的逼视持续了两分钟,却依然不说一言。   眼前的这个人形容狼狈,一双目光却炯炯,逼得谢晗精神一凛,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吧。在医院里放一个人对我而言本身就没有难度,何况现在飓风横行,这件事儿对我而言就更容易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李熏然闻及此言,在沉默了十几分钟后第一次开口。   “你终于开口了”谢晗的脸上摆出一个谄媚的笑,手下划拉着手机屏幕,“我当然知道你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可是你关心的我暂时还不知道。况且我不需要关心一个不相干的人,我现在最关心的人可是你,熏然。”一个男人脸上出现如此神情,饶是早有准备的李熏然也突犯恶心。   谢晗拖着椅子坐得离他近了一些:“我们的时间非常充裕,你先好好休息。过会儿我会来陪你。”谢晗看着李熏然已然闭上的眼睛又缓缓开了口:“好吧,我答应你,只要我知道了,会告诉你的。熏然,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讨好过一个人了,你要知足。”   谢晗不仅仅是一个高智商高控制欲的变态连环杀手,而且还是一个施虐狂。同时,在施虐这件事情上,他还有OCD,动作起来残忍暴戾却不失优雅。于他而言,做这一切时,必须庄重得如同完成一个仪式。   就好比此刻,他蹲在被绑缚在解剖台上的李熏然身侧,盯着他腰上还未拆线的伤口“啧啧”摇头:“熏然,这些缝线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就不留着它们了。”   而后谢晗戴上手套兀自开始拆他的缝线,他拿着的是崭新的,消了毒的手术剪刀,而他的身后是齐全的手术设备,银光闪闪。   屋子里很静,缝线被抽出来时,李熏然甚至听得到它蹭过自己的皮肤组织带出的摩擦声。然而许是因为谢晗的动作小心谨慎得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李熏然竟没觉得有多疼痛。   他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得到谢晗的目光在来来回回上下打量他的身体。   ——虽然有几道伤疤几个弹孔,这里躺着的却依然是一具完整的甚至完美的青年男子的躯体,脉搏沉静有力,身体温热,肌肉匀称,骨骼强健。腰侧因为拆了缝线而正渗着些血丝的伤口无伤大雅,反正一会儿会有更多的鲜血更多的切口。   ——我到底想做什么?在得到薄靳言之前,你是我的玩物。   ——你的侧写报告上形容我什么?高智商。控制欲。施虐狂?不不不,施虐狂听起来还是太粗暴了……   ——这些不过是前戏,控制你才是我想要的。你会是我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比那四个人长得好看多了,也聪明多了。   ——你不觉得我和凌远很像吗?不过他的运气实在没有我好。嫉妒?我一点都不嫉妒他。现在你不是我的了吗?   ——即将拥有一个如此聪明却无比听话的你,熏然,我快等不及了。   ——来吧,薄靳言的优秀学生,陪我玩玩儿。   ——熏然,我们有无比充足的时间彼此相处。你,准备好了吗?   TBC. 第11章   ——熏然,我们有无比充足的时间彼此相处。你,准备好了吗?   谢晗隔着医用橡胶手套捏了捏李熏然的肩膀胳膊,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放轻松熏然,不然伤口会不平整的。”   李熏然还是不去看他,放任自己的眼神涣散不去聚焦。   “好吧,凌远现在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满意了吧?”谢晗转身取过一把手术刀在李熏然的身上比划了一下道,“会有点儿疼。不过别担心,熏然,就是出点血,我不会伤你筋骨的。你要是伤筋动骨的,我都舍不得。”   刀片割开皮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李熏然不是第一次尝到了。然而之前的每一次,当身体的某个部分被割开时,他都还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关注。所以,真讽刺,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心无旁骛”地去感受。   谢晗的动作准确却不利落,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柔。他的每一刀都顺着肌肉组织的纹理,伤口不浅不深恰到好处,方便愈合,不会给肌肉带来太大的伤害和负担,也不会伤到任何的内脏与骨骼。   刀片深入肌理的一瞬间,李熏然只是感觉到凉,再往后温热的液体就顺着自己的皮肤滑落,很快就铺满那一片。然后他才感觉到疼,没有蚀骨钻心那样夸张。疼痛如密密麻麻的小点从刀口各处一点一点吐露出来,而后愈来愈剧烈,直到一点一旦发散的疼痛演变为火辣辣的弥漫性痛意。   如果说谢晗的第一次手起刀落李熏然是做了准备的,那么他才长出了屏着的一口气,还没为下一次做好准备的时候,谢晗已经第二次割开了他的皮肤。意料之外的疼痛忽地就从腹部窜入了头皮,后脖颈处开始一点一点渗出冷汗来。   薄如蝉翼的手术刀片第三次割开李熏然的皮肤时,他的喘息声已然开始变得粗重,手指开始发凉,眼角亦开始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直到四道伤口整整齐齐地对称摆在李熏然的腹肌上,他的四肢已因为疼痛而开始有些不安地无意识挣动,他不得不承认谢晗在施虐方面真的是行家。李熏然已经明白了,在谢晗这里,疼痛感并不是最主要的部分,更重要的是躺在这里的人,可以意识清醒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离开自己的躯体,而一些凉透了的血液会顺着金属台面爬到自己的后背、脖颈,甚至濡湿自己的头发。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谢晗在做完以上之后一直静静注视着李熏然的脸,看他面上神色发生的任何一点变化:蹙眉,因忍痛而带出微微的肌肉痉挛,生理性的泪液分泌让他的一双眼睛似是满布雾气,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原本紧抿的嘴唇开始松弛,脸色变得苍白,精神开始恍惚……失血带来的休克体征。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取过纱布稍擦拭了李熏然的伤口周围,止血,消毒,然后简易包扎。   就在李熏然以为终于可以稍事放松的时候,额头正上方突然传来魅惑的男声:“熏——然——”当他随着声音缓缓睁开眼睛之后,一只银制的精雕十字架“唰”地停在了他的眉心上方。   这就对了,熏然,游戏这才开始呢。   昏昏沉沉间,凌远做了个梦。他做梦时很清楚这些全都是不真实的,但这梦境里所发生的一切依然让他觉得恐惧。   ——他看到整个杏林分部真的变成了瘟疫场,病人一批一批死去,医护人员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听到媒体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而疫苗为何还未研发成功。   ——他看到报纸上黑底白字写着“飓风”已然登陆港澳台的消息。   ——然后就是李熏然扑倒在他的病房门口,一边说着话,嘴里还在不断地咳出血来,一件灰色藏蓝格子衬衫的前襟已然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再后来,李熏然匍匐到他的病床边,一手扒在床沿上,一手拽着凌远的病服袖子,直到嘴里翻来覆去喃喃的仅剩了一句话:“凌远……救救我。”穿着隔离服的医生护士站了一圈,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凌远满面泪水,抓着李睿的手泣不成声:“小睿,求求你,救救熏然……”   凌远从梦境里转醒时,偏头看到又是李睿杵在床边,略缓了缓便问道:“你怎么又过来了,我这里很好玩吗?”   李睿正往医嘱单子上签字,听到问话手下顿了顿,而后飞快写完抬眼去看他:“你刚才体温飙升到四十一度三,现在稳定回三十八度了。”   “是么。”凌远微动了动身子,喘了口气继续问道,“熏然来过电话吗?”   李睿闻言抓了床头手机来看:“没有,短信也没有。”   凌远点了点头,答了声“也好”便闭上眼睛。李睿也不再说什么,替他理了理被角即转身出门。   李熏然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一个安静的冰窖,奇怪的是这里并不寒冷。周身亮白,可他的眼睛能看见的只有那一只微微晃动的十字架。   渐渐的,十字架竟也开始发光,随即它变得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他眼前。李熏然的视野里只余了亮白的光芒。   而后似乎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在引着他往前走,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知道此去或许便会坠入深渊,但他依然控制不了顺着那股力道前行,直到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你是我的……熏然……你是我的……”   凌远?是凌远吗?   “别怕熏然,跟着我走,你就再也不怕了……”   怕?我怕什么了?   “熏然,把你自己交给我……”   不,搞错了,不对,你不是凌远。不对!停下来,你不是凌远。停下来!   一股在口腔里弥漫开去的铁锈味让李熏然瞬时清醒了,他猛得睁开眼睛,刺目亮白的光芒全都不见了,视野范围内只有仓库的顶灯在发着光。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他听见身后一个原本坐着的人站起来,迅速离开屋子,门被狠狠地甩上。是谢晗无疑。李熏然感觉得出来他难以遏制的愤怒,心里微松了口气。   他挣了挣四肢,依然被牢牢捆缚在解剖台上,也就放弃了挣动,疼痛和疲惫一涌而上,他准备休息一会儿。   陷入睡眠的前一秒,李熏然想,谢晗发怒了就会容易犯错,这是好事儿。只不过,往后,自己大概会比今天惨上几倍吧……   TBC. 第12章   陷入睡眠的前一秒,李熏然想,谢晗发怒了就会容易犯错,这是好事儿。只不过,往后,自己大概会比今天惨上几倍吧……   李熏然终于被谢晗从解剖台上解下来扔进一间密闭的屋子时,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暂时不会再受到更甚的折磨了。   他根本记不清楚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一天,或是两天?   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不曾吃饭,胃里火烧火燎地疼。葡萄糖从他手背的静脉倒是不停地注入他的身体,所以死亡或解脱于他而言倒也是奢望。   彼时李熏然在终于又一次激怒谢晗之后的预感没有错,几小时后他就成了谢晗泄愤的对象。他被翻过来绑缚,马鞭和被烧红了的铁丝如雨点一般轮番招呼到他的身上。而就在他通身大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又被翻转了回来。   谢晗打开了李熏然腹部之前草草包扎未曾缝合的四道伤口,稍有些新生的皮肉被谢晗的手指一抹,温热的血液又一点一点涌了出去。而后,在他刚出现失血休克体征的时候,伤口又被消毒止血草草包扎,银制的精工十字架再一次停在了他的眉心上方。   李熏然的精神心理再一次被拖入困境,而后又一次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或口腔侧壁清醒过来,终于再一次激怒了谢晗,于是迎来新一轮的鞭挞和灼伤。   如此翻来覆去几次,李熏然的后背已被铁丝和马鞭抽得皮开肉绽。然而盛怒之下的谢晗倒是依旧一如既往地履行他的“诺言”,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在把李熏然锁进这屋子前,他甚至还给他的后背消了毒包了扎。   说是个密闭的房间,其实更像个监牢。除了地上摆着的一张床垫,和床垫上搭着的李熏然的衬衫鞋袜,整个房间再没有别的东西。然而这个地方却干净得令人发指,甚至在隔断后面还有一个简易的卫生间。   没错,这个房间就是一个有着洁癖和OCD的谢晗。   李熏然伏趴在床垫上,血肉模糊的后背因着外敷药物消炎镇定的作用,一阵灼热又一阵发凉。他听到头顶的通风口呼呼作响,吹进来微凉的气体,心里嘲讽地笑着,“谢晗还挺体谅人”,再一偏头,闭了眼睛,把额头埋进了胳膊肘,在牵动伤处的隐痛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浅显短促,睁眼时李熏然只觉得头痛欲裂。   门底下的窗口打开,一盆冒着热气的叉烧饭被推了进来,下一秒筷子被丢进来的时候,门外的谢晗开了口:“熏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要先听哪个?”   李熏然勉力站起来走到门边,放任自己倚在门边上却不出声。   三秒钟的时间,门外又响起谢晗的笑声,待到他笑毕才又出了声:“熏然你真可爱,气喘得这么急,人都贴到门上来了,却还是这样犟得不开口问。”   李熏然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的深思稍稍清明一些,沉吟着开了口:“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飓风疫苗依然没有研发出来。”谢晗清了清嗓子,又换了魅惑的语音开了口,“而好消息就是,你很快,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李熏然空空如也的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却在侧耳听到门外人转身的一瞬间将拳头砸到了门板上:“你回来!凌远呢?凌远怎么样了?”   谢晗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传来的声音愈渐远去:“你说呢,李警官?”   李熏然蓦地顿住了,方才用力牵扯到的伤处瞬间铺了他满额的冷汗。他蹲下身去拖过地上的叉烧饭,捡起筷子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方才谢晗口中的那一句话:   “而好消息就是,你很快,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很快就是谢晗一个人的了?……!   飓风疫苗遥遥无期……谢晗把我占为己有很快就没有阻碍……那么,这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凌远!   李睿当时说过什么?肾衰竭?凝血失常?胃肠道坏死?还是,术中大出血?   凌远……求求你撑下去……活到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不是说自己在大事儿上从不食言么……生死选择算是大事儿了吧……求你等我回来好吗……   李熏然开始怕了,他生平第一次有这样子的恐惧。从前是爸妈,现在是凌远,他们在某些方面把他保护得太好,宠得上天入地。   所以,此前他总觉得,那是自己站在刀尖上悬崖边,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为此对凌远抱了千分万分的歉疚,总觉得自己终究不能够陪他走到最后。可他却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凌远会先自己而去。   李熏然开始后悔了。如果他早知道自己这一走或许连凌远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他大概不会再坚持由自己到谢晗身边,他甚至都不会去接手专案组。他坚守了这许多年不曾动摇的什么国家,什么大义,什么百姓安康人民福祉全部放到一边去吧!如果凌远注定走不出飓风,那至少自己应该待在他身边,他至少应该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和他讲:别怕,我陪着你呢……   李熏然开始哭了。眼泪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涌出来,很快就浸湿了他的整张脸。他想要喊叫,想要放声大哭,却似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悲恸的情绪只能在他的胸口翻腾,最终化作无声的呜咽。身上的伤似乎没有之前那样疼了,而那个名字,凌远,却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上了他的胸口。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有最剧烈的疼痛。   当李熏然再睁开眼的时候,身下的床垫濡湿了一大片,空气中还有叉烧饭的香气。他转头看了看,盘子和筷子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   第一医院杏林分部。   老金步履疾疾闯进了凌远的病房,站定后扫视了一圈周围,目光从床边的每一个人眼睛上掠过去,李睿,郁宁馨,还有两个小护士。随即他的眼眶渐红,还未出声就先哽咽了起来:“凌院长。凌院长……”   TBC. 第13章   老金步履疾疾闯进了凌远的病房,站定后扫视了一圈周围,目光从床边的每一个人眼睛上掠过去,李睿,郁宁馨,还有两个小护士。随即他的眼眶渐红,还未出声就先哽咽了起来:“凌院长。凌院长……”   所有人都盯着金副院长不出声,凌远也勉力睁了眼去看他。老金护目镜内的眼睛已然盛不住泪水:“飓风疫苗到了!凌院长!已经到门口了!”   小护士们闻言尖叫起来,和郁宁馨抱作一团,三人冲出病房直往医生办公区去,随后屋外的走廊里,乃至整层楼都响起了更剧烈的欢呼。   病榻上的凌远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来头一次从心底里笑出来。他有些激动,探出手去拍了拍李睿的胳膊:“去忙吧李主任,我没有砸你的招牌。等我出院了,给你带薪休长假。”   李睿飞快地在医嘱旁边签完字,都走到门口了才回道:“到时候你要真能给我放假,不带薪我都感恩戴德。”   李熏然闭了闭眼睛,觉得脑内愈发沉重如灌注了铅铁。想动动身子,却又觉得浑身乏力根本无处使劲儿。疲惫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即将陷入沉眠似睡非睡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走进来,撩开他的T恤开始拆他身上的绷带,大概是谢晗吧。   沾血的绷带从破碎的皮肉上揭开,谢晗的手势依旧优雅却平添了十分狠戾。上药,包扎,暴仄的动作带着手下人的躯体一阵阵颤栗痉挛。   李熏然听到身后人摘下了橡胶手套,一秒钟的时间,一双冰凉的手就从他的脖颈处开始慢慢抚摩,直到下颔,直到脸颊。然后这双手停住了,捧着他的脸像是在掠取李熏然身体的温热。   而后呓语般的声音在李熏然耳廓边响起,距离近到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就想要瑟缩起来:“熏然,你现在……是我的了……要快点好起来听到没有。要听我的话,多吃点儿东西。”   原本已经放任自己被随意摆弄了的李熏然听了这话又剧烈地挣动起来,想要翻身与他对峙,怎奈体虚气短,身体根本无法摆脱谢晗两手的钳制。   “别乱动熏然……伤口会裂开的。”谢晗安抚般拿手顺着李熏然后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停息了一段时间的通风口再次开始工作,有凉风吹进来,谢晗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李熏然吃力地翻过身来,看到门边站着的人,穿着隔离服,戴着面罩,向他伸着手,慢慢地吐出了四个字:“再见……熏然……”   李熏然看着消失在门边的身影心头大恸。他眼见着,那穿着隔离服念着他名字说了声“再见”的不是凌远又是谁呢。他就这样离开了他啊。   那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新市,站在凌远的病房门口,平日里看着并不狭小的病房被一个个穿着隔离服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全是白色,刺目的白,拥挤而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白。   他想要往里面走,想要走到凌远床边去,但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停地对着身前的人说着“麻烦能借过一下吗,我是凌远的朋友”,却没有人理他。那些穿着隔离服的白色的人,他们像是听不见一般,没有人移动。   那一瞬间,李熏然竟然想起,自己还在读中学时被老师逼着看的张爱玲的某篇小说,她写封锁时的电车,“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而这屋里嘀嘀作响的全监仪器,它们发出的每一“嘀”又何尝不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和空间。   他远远地听到李睿的声音,说着肾衰加上凝血功能失常,就算疫苗此刻到了,又能怎么办呢。他又听到凌远发虚的声音,说着就这么办吧,别切开我的气管儿。   然后李熏然从人群缝隙中看到了凌远的脸,苍白虚弱,一呼一吸都似竭尽了全力。凌远也看到了他,伸手摘下了氧气面罩,睁着双眼睛看他,嚅动着唇。   凌远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但是李熏然竟然全都听到了。凌远说,熏然啊,我挺舍不得你的,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到了下面还要替你操心。凌远说,我最后躺在这儿竟然不是因为胃癌,也是挺意外的。凌远说,看到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凌远说,那就再见吧熏然。   李熏然开始只木然摇头,听到最后两句眼泪刷地就往下流。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套着的T恤想把它脱下来,他想告诉凌远其实我受伤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安好,你要是走了谁来治我,又有哪个人会同你一样一点儿不嫌我这一身的伤疤?   但他的手发着抖,怎样都抓不住T恤的下摆。待到他终于捏上那纯棉布料的一角,那嘀嘀的,一点一点的虚线竟猛然变成了实线。李熏然听着这声音满脸的不可置信,再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嘴角带笑,眼睛却闭上了,胸口的起伏平息了,平静,安宁。   凌远——   李熏然却又流不出泪来了,眼前星星点点如爆烈烟火,竟又是回到了香港那不知哪处角落里的密闭小屋。   韦天舒闯进病房的时候,凌远已经靠坐起来,一手静脉里还扎着点滴输液,另一只手已经捏着钢笔预备在文件上签字。韦天舒方一进门凌远就抬起头来叫他声“三牛”。   “哪个人给你拿过来的,我去烧了。”说着韦天舒就已经凑到床边来去夺凌远手里的文件,“你没病吧凌远?烧了几天脑子真焦了啊?”   “我这又没事儿。躺了几天终于觉得有精神了,这两天老金和李睿也忙得够呛,我做点正事儿,让他们稍微喘口气儿,正好还能看看自己脑子到底还能不能用。”凌远抬手护住小桌板上的资料和电脑。   韦天舒撇了嘴拉出把椅子大咧咧坐下来,椅子腿在地砖上擦过“刺啦”一声让凌远皱了皱眉头:“随你随你,我又不是李熏然,倒也真没有立场来管你。哦对了,我想了想还是回一院,您不嫌弃我吧?”   凌远挑眉看了看他:“我不嫌弃你?得了吧,你还是在温宁待着的好,回来净气我。”凌远一边说着一边没忍住还是笑出来,手下签完了字想到什么似的又皱了眉,“欸?熏然这小子这几天倒是都没来电话,连短信也不发一个。看来是胆儿肥欠教训了。”   TBC. 第14章   “欸?熏然这小子这几天倒是都没来电话,连短信也不发一个。看来是胆儿肥欠教训了。”   “他人在香港话费贵着呢。人家可是真的爱岗敬业,又不会天天忙着还有闲工夫见缝插针和你聊天儿”韦天舒从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从床头果篮里捞过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蹭就啃,“再说了,前几天就你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两天抢救了三次,李熏然还给你打电话?开玩笑,你就不怕他直接买机票从香港飞回来?”   凌远点了点头道声“也是”,抬头见韦天舒三两口过去半个苹果已下了肚,没忍住还是开口道:“你自己还是医生呢,不知道这没洗过的苹果皮上什么都有丰富着呢?”   韦天舒抬眼瞅他,嘴上却也没停,再三两口直把一颗苹果啃得剩了芯子,果肉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又开了口:“你别打岔。我回第一医院,你批不批吧?”   “我批,批,行了吧韦大夫?”凌远转眼去看电脑屏幕,瞧也不瞧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单手回一封邮件。   韦天舒听到答复站起身来,抬手把苹果芯子扔进垃圾桶走到门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声音远远传来:“得嘞就等你这句话!你多休息,走了啊。”   凌远听到声音从走廊远远传来自个儿笑了一声,提着被子往上坐了坐,不小心扯到腹部还没拆线的刀口,稍有些痛,倒吸了口凉气。他想了想,还是抓过放在一边的手机给李熏然去了条短信:“忙完了打个电话,想你。”   在谢晗被捕十分钟后,视频中四个被折磨了许久的受害者被救。再过了十分钟,薄靳言才在地下仓库里间的解剖台上找到被绑缚着的李熏然。他腹部的四道伤口被重新打开,却因为这次谢晗走的匆忙,没有给他包扎,血流不断,李熏然被救下来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他的手指微微蜷屈,一派死气,身体发凉,似连挣扎都不曾有过。   薄靳言对跟在身边CIB的人喊了句“Need a medic now.”后,便操起一边的绷带纱布快速帮他止血,想把他扶坐起来,但毫无意识的他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而就在将绷带绕过李熏然后背时,饶他是薄靳言,看着那一派狰狞也倒抽了口凉气。   直到李熏然最后被安顿在病床上,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小时。整个专案组的人在宽敞得过分的单人病房里东坐一个西站一个注视着床上的人。小方手里捏着李熏然的手机,听到短信提示,他一不小心就条件反射划开了李熏然从不上锁的屏幕,凌远的短信掉进来:“忙完了打个电话,想你。”   小方在李熏然身边跟了四年,每日风里来雨里去,不说一颗心怎得百炼成钢,怎么也是个铁打的汉子,却在见了这条短信的刹那红了眼眶。他将手机塞给薄靳言,丢下一句“组长交代我办的事儿我还没办”就转身走出门去。   ——李熏然在抵港的飞机上谈笑般让他帮忙去排Jenny Bakery的小熊曲奇,他原本只当组长懒得排队才使唤他,却没想到那人早已决心犯险,看似随口提的这一句实则多么郑重认真的嘱咐。小方站在往沙尖咀方向地铁的人群中,又一次想到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面白如纸的李熏然的样子,只觉得胸口的涩意翻涌欲出。   薄靳言看了一眼那条被点开的短信,关了屏幕。谁知三分钟后凌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薄靳言思考了几秒还是划开屏幕接了。没等薄靳言出声,凌远已经开了口:“熏然啊,短信已阅都几分钟了,还不给我打电话,胆儿肥了啊。”   薄靳言顿了半刻才接口道:“凌远,我是薄靳言。”   电话那端的人明显愣了愣:“啊,薄靳言……熏然呢?”   薄靳言没来得及说话,IB的人就拿了张报告单走进来递过去,薄靳言蹙眉扫了一遍报告,朝来人点了点头,随即朝周遭扫视了一圈。待屋里其余的人都退出房去了他才开口道:“他……受了重伤,失血过多。刚才醒了,但因为情绪有些激动,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现在睡着了。”   “你说什么?”凌远的声音蓦地拔高几倍,失手打翻了搁在小桌板上的纸杯,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薄靳言却把话岔开去:“你没事了吧?我看到新闻,说飓风疫苗已经研发成功,疫情大幅度缓解。”   “我没事了。”凌远强使自己冷静,声音总算回到了原先的分贝,他盯着从翻倒纸杯里流出来的水一滴一滴沿着桌沿掉到床沿再落到地上,深呼吸几次才开口,声线却依然带着一些藏不住的颤抖,“到底怎么回事?李熏然到底伤得怎么样?还有,他现在住哪个医院?什么时候可以转院回来?叫他的主治医生把病历同步给我。”   薄靳言沉吟了一会儿道:“Prince of Wales.等李熏然转院回新市,他的病历自然会转过来。我明天就回来了,具体怎么回事我当面和你解释吧。李熏然可能还要再住几天,我和医院以及香港警方已经谈过了,等他情况稳定,警方会派专机把他转回新市第一医院治疗。”   “你们打算把他一个人留在香港?”凌远说话声音又提了起来,双眉一扬心里一抽,如果可能,他此刻甚至就要跳下床去一张机票飞去香港。   “我们和香港CIB的部分警力必须立刻押送嫌疑人回大陆归案审讯。小方会留着陪李熏然搭专机转院回来。”薄靳言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死板平静,听到电话那头的沉默,他想了想竟又添了一句:“我一到大陆会先过来和你解释一下,有些东西病历上可能没有。”   即便是在镇静剂药物的作用下,李熏然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一场一场接踵而来,一会儿是谢晗拿一双发凉的手抚摩他的脖颈,一会儿是他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慢慢流失去,一会儿耳边响起谢晗魅惑的声音,一会儿是凌远闭上的眼睛和没有了起伏的胸脯……   为了避免压到伤口,他侧身卧着。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李熏然整个人在病床上震了一震,双腿忽地蜷起,如一只受惊了的猫。而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一头猛虎。   李熏然睁眼看到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薄靳言,思考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获救了。薄靳言全身笼在阴影里,正埋头读着CIB送来的报告。   李熏然开了口,声音哑得不像话:“薄教授,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TBC. 第15章   李熏然开了口,声音哑得不像话:“薄教授,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薄靳言闻声抬起头来,随即接口道:“不要胡思乱想,你受的全都是皮肉伤,可以养好的。”他看着李熏然黯然神色,想了想又道,“记不记得你刚做我学生的时候,我和你讲过Mahatma Gandhi说过的话:You can chain me, you can torture me, you can even destroy this body, but you will never imprison my mind.李熏然,这次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李熏然却似未闻,缓缓说道:“薄教授,我要是好不了了,就把我和凌远埋在一起吧。”   薄靳言这才觉察出情况不对来,原本以为他的情绪波动是还未完全清醒的正常反应,现在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样。于是薄靳言疾步走到他床边坐下,问道:“李熏然,你说什么?凌远死了?”   李熏然闭了闭眼,一滴泪缓缓滑过面颊:“我知道的,凌远没能撑过飓风。薄教授,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   薄靳言听着李熏然的话,方才想到IB报告上写的,在李熏然被关押房间的空调出风口出发现的两种化学粉末,突然心念电转想明白了谢晗放这两种药物的用意,于是迅速出声打断了他:“李熏然,你听好。飓风疫苗已经研制成功了。同样的,凌远没有死,而且康复情况很好。”   听了这话,李熏然死水般的一双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薄靳言看着满眼震惊无可置信的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必要冒着给你一个希望再让你绝望彻底自闭的风险说谎。”   李熏然的嘴唇不住地颤抖:“那谢晗……”   “他单用心理控制术控制不了你,所以他抓住你的软肋,一面说谎引导你产生恐惧,一面用药物让你产生幻觉。”薄靳言站起来把手机递给他,然后走到门边,“李熏然,凌远没有死。”   李熏然手抖得几乎捏不住手机。一个小时前有一个凌远的已接电话记录,还有一条短信。他盯着手机屏幕出神,屏幕稍暗了他就去把它触亮,来来回回持续了十几分钟,直盯得他眼睛阵阵刺痛。直到他终于觉得小臂酸疼想要放下手机的时候,凌远又一条短信掉了进来,简简单单两个字:“熏然”。   因开着短信那一界面,新短信在下一秒就迅速显示了已读,凌远的电话紧接着就跟了进来。李熏然手指一颤就接了,听到那边的焦灼声音却又开始后悔,接它做什么呢。   凌远声音很快透过手机听筒传来,又轻又软似柔成了一泊水:“熏然?”   “凌远,我很想你。”李熏然知道凌远一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但薄靳言也一定不会同他细说,于是闭口不谈身体的伤痛。   李熏然此前早已绝望透顶,放任自己往泥阱里陷去沉去,而此时听到凌远的声音,仿佛重生了一回。凌远真的还活着,他还能讲话,还是那样温柔——过去的几日如几世,而李熏然此时终于尝到了自己对鲜活生命的喜悦。我以为我们只能地下相见,没想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们还都回来了。像生离死别,像久别重逢,他此刻真的很想他。   凌远原本还想问他伤得怎么样,重不重,甚至还想再添几句嗔斥,却在听到李熏然绵软沙哑嗓音说着想念的时候突然语塞。   未及凌远答话,李熏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身体怎么样?”   这一日,整通电话持续的时间终究不长。李熏然两句话说得凌远心底难以遏制得莫名戚戚与悲伤,答他的时候声音里已完全掩不住极力压制的哭腔。而李熏然竟然在电话那头抿嘴笑了一声同他说别哭,再过两天就能见了不是。   听凌远模糊应了两声没事,李熏然便主动挂了电话,而后又心慌起来。他想,过两天凌远若是看到整个上身都被裹满了纱布缠满了绷带的李熏然,又不舍得对自己发脾气的话,他的胃会不会又疼起来……   当凌远看到薄靳言走进病房时手里提着Jenny Bakery的曲奇罐子,他鼻尖一酸,险些在薄靳言面前又落下泪来。他接过那图案花哨的铁罐,收拾了情绪问道:“熏然让你帮忙带的?”   “是啊,明知大难临头,竟然还有心思托付别人在完成任务后倒两趟地铁去沙尖咀排几个小时的队买这些不健康的面粉黄油制品,也只有李熏然能做得出来。”薄靳言一口气说完,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什么话,于是话锋又一转补充道,“还有,我当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小方去买的。”   凌远却猛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李熏然是知道自己要受伤的?这是你们计划好的?”   “是。凌远,谢晗是个疯子,他已经被激怒了,如果不尽快抓住他,他会在香港杀更多的人。而尽快抓住他的方式就是……到他身边,任他折磨,打乱他的节奏,他才有可能犯错,我们才有机会。李熏然是主动请缨的——你知道,他认定了的事情谁都拉不回来。当然了……这也不是无谓的牺牲。”薄靳言踱了几步,坐到了离凌远床稍远一些的沙发上。   凌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曲奇罐,声音却不平稳:“所以他被囚禁?被折磨?被谢晗控制了?他现在遍体鳞伤,情绪失常,都是拜他所赐?”   薄靳言沉默了几秒后终于抬起头直视凌远:“李熏然身上的伤虽然重,但都是皮肉伤。他是我见过的心志最坚定的人,他没有恐惧,所以谢晗的心理控制术没能控制得了他。不然他现在就不是情绪失常,而是真的行如傀儡了。”   “你不是说熏然没有恐惧吗?他怎么……”凌远也抬起头看向薄靳言。   “是的,他没有恐惧,但是谢晗给他制造了恐惧。他一面给他用药,一面引导他相信你因为飓风病毒死亡。我们在李熏然被囚禁房间的空调出风口发现了一些粉末,这是药物鉴定报告。”薄靳言站起来走两步,从口袋里掏出报告单递了过去,“Sevoflurane以及scopolamine。”   李睿也被凌远叫来,本是为了听李熏然的症状好和他一起为接下来的诊疗方案提早准备,方才凌远和薄靳言你一言我一语,他便一直在一边坐着,听到这两个词才出声问了句“什么?”   凌远将报告单摊在小桌板上,抬手扶额,满面疲惫地向后靠去:“七氟醚和东莨菪碱。”   李睿一愣:“通常用于口腔手术的七氟醚?以及有镇痛效用通常用于脱瘾治疗的莨菪碱?”   “是啊。吸入高剂量的七氟醚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而吸入高剂量的东莨菪碱则可以使人完全受摆布。”凌远的手暗自揪住了被单,白色布料起了褶皱。   “哦对了,我昨天说谢晗可能在医院里插的人……”薄靳言原本想要退出这恼人的沉默,却突然想起了这茬事。   “刑警队来人查了,没有人。只是医院的监控系统被入侵了。熏然是明天下午到新市吗?”看着薄靳言点了头,凌远闭了闭眼道,“行。那就这样,你忙你的去吧。小睿,你也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TBC. 第16章   “刑警队来人查了,没有人。只是医院的监控系统被入侵了。熏然是明天下午到新市吗?”看着薄靳言点了头,凌远闭了闭眼道,“行。那就这样,你忙你的去吧。小睿,你也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房间里一片安静,凌远听得见自己脉搏突突乱跳的声音,心口阵阵绞痛。昨天和李熏然通话的时候凌远就在想,这次是子弹,还是匕首?他的身体上又多了几颗枪眼,还是几条刀口?却没想……   而那个人前人后都如白杨般挺拔如太阳般骄傲的李熏然,又何曾受人摆布过?   而那个本没有恐惧,心里从来干净坦荡的李熏然,竟被抓住了软肋,好比练气的人被点了死穴,习武的人被击了练门一般。他用心口硬生生接着一把一把飞来钢刀,那样疼,那样难。而那软肋,就是他凌远。   忘了是哪一年的二月十四,两人倒在床上,李熏然偎在凌远怀里累极,困乏得即将入睡时曾说了这样一句:“我最深切的幸福是来自你呀,凌远。”   最深切的幸福来自于他,最深切的痛苦又何尝不是来自于他?凌远成就了李熏然此前不曾有过的安全感,却也扯出了这青年警察三十年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恐惧。   想到这里,凌远一颗心脏抽痛得更加难耐。从认识李熏然至今,凌远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劝李熏然从一线退下来的想法,但他想,自己还是不会对他这么说。要是说了……自己何其残忍。凌远是李熏然的命,刑警这工作却载着他的信仰。若是用命去要挟信仰,李熏然要怎么选?而他又要背负多少?   凌远一偏头又看到放在手边的曲奇罐子。这个家伙,前一秒叮嘱了朋友去买自己注定了不能亲力亲为排队的饼干,后一秒便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深渊。呵,李熏然就是个这样的人。他是个这样好的人。   凌远又想起一年前的秋天,他从平安母子的手术台上下来,在手术室门口撞见自己的生父说的那一通话。他说,他看着他就只能承认,自己的身体里淌着的血液,一半是懦弱疯狂,一半是自私凉薄。   那天凌远想着,自己这么个从骨血里计较利益、衡量得失的人,真的不配拥有李熏然这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他靠坐在床上,想到此刻被留在了香港的那个人,心里便愈发觉得愧怼。   他原本以为,这一辈子,所有的担忧惊慌大可以全由自己担着,而李熏然自能放开束缚在外头闯荡。谁曾想这一回,李熏然抱着忧虑和牵挂而去,被囚禁在香港的日子里不仅身体苦受折磨,心里也被凌远亦真亦假的讯息反复煎熬。而那所谓确凿的死讯……李熏然怕是在获救时连求生的本能都已丧失吧。   就这样愣了半晌,凌远按铃,对走进病房来的小护士道:“我明天上午就准备出院了,还有个B超要查,过会儿床旁B超机空了就给我做了吧。”   小护士明显想要再说什么,却看着眼前面色黯沉的院长不敢开口,含糊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十几分钟前刚刚出去的李睿又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见着凌远正抬眼看他,劈头盖脸就“骂”:“凌院长,我说你真的没病吧?这才几天啊你要出院?”   “病毒没了,那我这么个手术也算是轻症,符合出院标准了。”凌远平静道。   李睿气得双手叉腰,就差没把手指戳出来指着了:“是,是算轻症。但让轻症病人出院是医院为了节省床位提高效率,人家回了家还是继续躺着休养。你呢?你出了院能不去办公室坐着吗?能拂了全国各地找来的病人的面子不坐诊吗?能不上手术台吗?凌院长,文件是签不完的,病人是看不完的,手术是做不完的,你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你爸妈到现在还被你瞒着,熏然也不在你跟前,不然你以为他们有谁会同意你出院?”   听李睿提到了李熏然,凌远垂了眼,眸色暗了暗:“熏然……现在更需要我。”   此言既出,李睿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凌远看着语塞的李睿,想了想又补一句:“你放心,我刀口拆线以前不坐诊不上手术,我只是想多陪陪他。”   翌日傍晚,凌远跟着医院的救护车去了机场。李熏然被推出来的时候闭着眼睛,凌远见着以为他还睡着,心里澎湃难当却也忍住了不去打扰他。   将上救护车前,小方叫住了他:“凌远哥,我要赶紧回队里,就不去医院了。组长他……这两天精神状态不太好,睡着了就做噩梦,再后来他索性就不睡了。”   凌远听了心下越发难受,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声谢谢,看着小方走远,扭身上了救护车就去被单里捉李熏然的手。   李熏然原本就没睡着,闭着眼不过为了避开总要与人交谈的麻烦,手被握住的一瞬间他本能一惊想要抽出来,那捏着他的手加重了力道不容反抗的坚持和霸道却又让他感到莫名熟悉,于是倏地睁开眼睛,目光与撞了凌远满怀。   自从上次通了话,这两日他和凌远没再打过电话,偶尔发发短信。李熏然缺觉少眠,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精神时有恍惚,就会以为那些短信不过是有人为宽宥自己而发,于是如此想着就又难免悲伤难耐。身边陪护的小方,虽然熟悉,却也是因工作而生的情谊,在私人交往上两人并不怎么亲近,有什么疑虑有什么担忧李熏然在那两日间也没处言讲。直到此刻见到活生生的凌远就这么坐在他身边定定望着他,李熏然才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李熏然感到凌远握着他的手在抖,拇指无意识地在他的骨节上反复摩搓着,有些痒。他看着凌远的脸只觉得他侧颜线条又峭厉了几分,想说一句“你又瘦了”,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完全瘦脱了形,比凌远更甚,于是一句话又堪堪哽在喉头。   凌远看着李熏然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在意,抿嘴笑了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曲奇。原谅我实在馋,今天早餐就吃上了。”   TBC. 第17章   凌远看着李熏然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在意,抿嘴笑了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曲奇。原谅我实在馋,早餐的时候已经吃上了。”   “折腾了一路,没碎吧?”李熏然笑出来,眼睛还是直直看着凌远,怕眼睛一闭一睁间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凌远摇了摇头,在被单下握他的手稍加重了些力道:“没有,一块儿都没碎。”   李熏然反应了几秒,应了声“太好了”,眼睛依然丝毫不差地看着凌远。他的目光在凌远脸上从额角开始往下移动直到下颔,小心谨慎,珍重珍视,在晃动却安静的救护车厢内来来回回好几趟,几乎不曾眨眼,如同检视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瓷器。   李熏然的眼睑处大片青黑,眼周已熬得通红,下巴、唇周至两颊冒出密匝匝的胡茬。凌远见他现在这副憔悴模样,知道一半是因为谢晗,一半是因为自己,心下酸疼不忍,于是悄悄拿空着的那只手捂了腹部刀口,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轻道:“熏然,你太累了,在车上睡一会儿吧。”   “不困。”李熏然听了凌远的话,条件反射般吐出这两个字顿了顿,刚想再说些什么,两眼瞳孔骤地一缩,一直隐在被单下的手挣脱了凌远的手指,急急伸了出来去拉凌远捂住腹部的另外那只手,“你怎么了?胃疼还是刀口疼?”   凌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拉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重新塞回被单下握好才说:“没有疼。刚刚是下意识的,怕拉到刀口缝线。”而后他笑了笑又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呢。”   没想李熏然听闻此言还是摇头,固执地强睁着眼睛,眸面上蓦地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凌远恍然明白,心里一滞又一痛,低头答声“好吧,不睡”也就不再说话,认真瞧着眼前人。   对。虚惊一场是这世上所有事情最美好的结局,而失而复得则是来自神的恩典。只不过,在往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承受这一切的人总会被一种叫得而复失恐惧紧紧纠缠。   等到做完所有的检查已到傍晚。李熏然靠在稍摇起了一点的病床上,方才凌远刚替他仔细刮了胡子,现正捏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剪指甲。   凌远想了想,本不愿二人方才终于相见就提起这事儿,但总是越早说开了比较好,于是张嘴道:“熏然啊,小方可是和我告状了,说你这两天总不高兴睡觉。”   “嗯……因为……睡着了就做梦……做了梦就出汗,浑身不舒服。”李熏然嘟囔。   “那也没关系,你在香港对着小方不好意思说。现在回来了,我陪着你,出了汗不舒服有我来帮你擦,我给你换药缠纱布。”凌远放下指甲钳拍了拍他的脑袋。   李熏然偏了偏头,象征性地一躲:“你行么……”   凌远皱了鼻子:“我是医生你是医生?”   “那也不睡……”李熏然又把头低了下去轻声嘟囔。   “为什么?”凌远看着他嘟嘟囔囔地绞着手指登时一懵。   李熏然听罢微抬了头:“唔……我要是睡着了,醒来你不见了怎么办……”   “我不……”   然而凌远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熏然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李熏然扁了扁嘴捞过手机接起来:“薄教授?”   “李熏然,现在听我说,不要插话。之前你说,谢晗曾声称在第一医院插了人进去,昨天新市刑警队过来排查,没有发现人,只是杏林分部的监控被入侵了。但是今天傅子遇发现不止如此,本部的监控刚刚被替换掉了其中一段。有一个人,史梵,今天早上从杏林分部跟着凌远到一院本部。他很危险,是谢晗的仰慕者、学生,也是copycat。我认为他现在的目标就是你和凌远。你们现在在一起吧?你们……”   李熏然正接着电话,敲门声响起,是护工来送晚餐。李熏然看着走进来的这个人后背却是一冷,神经瞬时紧绷起来。刑警的敏锐直觉,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向来不会出错,何况他还是李熏然。   他趁着护工打扮的史梵从餐车上拿饭盒一低头的瞬间,左手摸过床头柜上没有收起的剃须刀,两秒卸下刀片夹在了指间。他四下里看了看,病房门已关上了,房间里只有史梵,他自己,还有凌远。想着无论如何凌远都不可以出事,于是开口道:“我去趟洗手间。”   彼时电话还没有挂断,薄靳言在那边听到这句话顿时全身一凛:“史梵是不是已经来了?李熏然你稳住,特警五分钟前已经出发。”   而凌远听到李熏然方才说要去洗手间的那句话并未想其它,只应声“好”,开始收拾床头杂物准备吃饭。   李熏然知道现时后事走向几乎已定,自己重伤未愈,近身格斗能力几乎为零,而手上唯一的武器只是方才匆忙间卸下的剃须刀刀片。   但是现在他主动走向史梵,也就算是主动出击了。虽然扭转不了多少局面,但能让那人少几秒反应时间,自己就多几分的胜算,不,或许依然没有胜算,但至少凌远会因此多几线生机。   史梵显然没有算到李熏然会主动朝他走去,匆忙间抓起推车二层的一块毛巾捂上李熏然的口鼻。   李熏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首先迎面而来的会是块毛巾。就在毛巾接触到脸的一瞬间他抬手发力,史梵毛巾脱手掉到了地上。而史梵没算到的第二件事,即是李熏然竟然还会反抗,于是瞬间暴怒,抬膝用力一击他的腹部把他翻转过来,对着他的背部再是一击。   再无从反抗被挟持住的那一秒,李熏然忍着剧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地上的毛巾踢开了三米远去。   而后,他的头开始疼痛,晕眩一阵强似一阵,眼前出现了自己在香港被监禁时频繁闪现的烟火爆裂般的星星点点。而当下一秒李熏然意识到自己又被下了药,而药粉正是沾在毛巾上时,一把匕首已经堪堪停在了他的颈静脉旁。   “啪!——”凌远手里捏着的一只碘酒瓶子碎在了地上,褐色的液体迅速四散爬开去。   “熏然!”   TBC. 第18章   “啪!——”凌远手里捏着的一只碘酒瓶子碎在了地上,褐色的液体迅速四散爬开去。   “熏然!”凌远双目圆睁,从来都算是冷静的人已经全然被骇住。这是凌远第二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李熏然,却是第一次在他一身残破的时候。李熏然在他面前搏命,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定在原地。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而他只愈发得无力。   等凌远终于找到一丝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李熏然已经被牢牢钳制。那一瞬间他除了脱口喊一声李熏然的名字,其他的,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而后凌远的胸腔里万种情绪翻涌起来,痛,急,怒,恨,悔……   “熏然……”史梵幽幽开口,“熏然啊……凌远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是骗你的。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是骗你的……”   凌远死了?凌远没有死……不对……他的确是死了的不是么?飓风……对,飓风,他没能挺过飓风……   “熏然,他们都是骗子。”   骗子……都是骗子……这个人是,薄靳言是,连小方也在骗我……连李睿也在骗我……   “熏然,杀了他。然后去杀了他们。杀了这些骗子。”史梵从后腰摸出一把手枪开了保险单手上膛塞到了李熏然的右手中。   凌远听着史梵言语起初还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明白这些荒诞的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但等看到李熏然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抓住了枪时,凌远顿时清楚了。七氟醚和东莨菪碱!粉末就在那块方才被李熏然踢开去的毛巾上。于是他脱口喊道:“熏然!不要听他讲话!熏然——”   “你给我闭嘴!”史梵的爆喝瞬间截下凌远的话头,“你再说一句,我刺穿他的脖子!”   凌远眼见着史梵手里那把开刃的锋利匕首已经刺破李熏然脖颈的皮肤,顿时不敢再说一言。   “熏然……去吧……去杀了他……”   李熏然脚下微微踉跄,脑子里其实已然混沌至极,却总有那么一根筋紧紧绷着最后一丝清明,不断地在告诉自己,快醒来,醒过来……然后,他猛地咬开了自己的舌头。   那一瞬间,舌尖传来的剧痛,还有弥漫整个口腔的铁锈味血腥气让李熏然迅速清醒。他那一下咬得过猛,从舌尖涌出的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慢慢往下流去。他抬头去看面前的凌远,眼里已经恢复了清澈眸色,生死一线间,那眸色里竟然还添了几分对眼前人的安抚意味。   凌远看着李熏然嘴角挂着的血线和他眼底神色,心里剧痛,双唇颤抖,眼泪一涌而出。而史梵看不到李熏然的脸,他瞧见凌远模样只当那人已然绝望,心下更喜,继续凑到李熏然耳廓边说着:“杀了他……熏然……杀了他……”   李熏然当下缓缓低了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这在史梵眼里是看似无意识无意义的举动,而趁这几秒李熏然已经完全清楚自己捏在手里的是一把怎样的枪了。   李熏然枪法极准,枪法准的人总也是爱枪的人,而幸运的是李熏然不仅枪准、爱枪,还很懂枪。在长一辈的老资格警察中,军警总是不分家的,李局长自己就是从特战部队退役才进了公安局。所以很自然的,公安大学毕业后,李熏然的局长父亲把他扔进军队里再训了一年。这一年间,他不仅苦练近身格斗,还摸遍了用熟了所有国内可以找到的枪械。   而正因如此,此刻他才可以迅速辨识出,这是一把大口径的制式手枪,在国外专门装备军警的奥地利GLOCK手枪,穿透力极强。   他略提了提手,弹夹应该是满的。   不论史梵往这把枪里装的是不是钢芯弹,以它的威力,这么短的射程,如果子弹真的打在凌远身上,就一定是贯穿伤。   他李熏然是可以凭着自己对凌远的熟悉避开要害,但他不能肯定自己一定不会打偏。   就算他没有打偏,史梵也不一定看不出来李熏然在有意避让。   就算史梵没有看出来,那之后呢,他还有力气摆脱史梵的钳制回身给他一枪吗?   就算李熏然能够回身打出一枪,谁又能保证他可以把史梵一枪毙命呢?   如果没有一枪毙命,那么……不仅凌远身上得不到及时处理的贯穿伤会致命,他自己也会死在史梵的枪口或匕首下——不,两条命,这样太不值当。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抢出凌远的命来。   李熏然头疼欲裂,大脑却在飞速转着。突然他感到左手手指一痛,才想起方才自己在情急之下卸下的剃须刀刀片还被夹在指间。是了,现在他的手上有枪有刀片,主动权真的在他手里了。   李熏然与史梵的身体后背贴前胸紧紧挨着,他比李熏然高出一点。如果借着这把枪的穿透力,子弹从李熏然的肩膀肌肉穿过去后,就可以直接嵌进史梵的肺叶……   他决定了。   李熏然紧抿了抿唇,深吸口气,蓄了几秒力,猛地两手同时动作起来。右手举枪直指自己的左肩,左手捏着刀片直往史梵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腕去。   枪响的同时,那把匕首落了地。李熏然因着子弹的冲力与史梵一起向后倒去,却在即将触地的一瞬间拼命右挪了身体。   李熏然右大臂猛一发力往地上一架,整个人就几乎侧坐起来,而后他的右手瞬间扔了枪从自己的左手指间抠去刀片,再直直将刀片扎入了史梵的气管。   做完这一连串的大动作,李熏然其实早已力竭,却仍然勉力支撑着跪坐起来,拿膝盖抵着依旧在挣扎想去够那支枪的史梵的腹部,伸手抢着把地上的枪摸了过来。他想着凌远还在身边,特警也还没到,史梵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而自己再多坚持一分钟也难,便往史梵的右手腕上再补了一枪,让他彻底失去了伤人的能力,才喘着粗气倒在了病房冰凉的瓷砖地上。   “熏然——”   TBC. 第19章   “熏然——”   当时,领着薄靳言和特警一队几人刚刚跑到病房外的凌欢事后讲起那日傍晚的情形,总是说,她从没听见过,她的哥哥会发出那样的嘶吼。   是的,是嘶吼,带着痛彻哭腔,犹如泣血般惨烈。   凌远一直在几步开外看着李熏然动作。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肩膀上多了两个枪眼,前腹后背未愈的伤口一条一条尽数撕裂,整个上身几乎是在瞬间变得鲜血淋漓。他眼睁睁看着李熏然浴血倒下,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枪,即便凌远已经飞步过来跪在了他的身边,半搂半抱地扶起他,他也不敢放松丝毫,睁着眼一直死死盯着还在喘气挣扎的史梵。   一直到特警冲进病房拖走了史梵,李熏然才蓦地泄下一口气,手里攥着的那把枪“啪”地掉在了地上。   病房外是轮床滚轮和疾疾碎步的声音,由远及近。   “哭……喊,什么?你还,还是不是,外科医生?就,流点儿血……”李熏然全身疼得厉害,鲜血离开躯体,意识有些不稳,却还是挪着手去勾凌远的衬衫袖口,“你衣服,染着了。”   凌远低头看了一眼衬衫,袖子上血迹斑斑驳驳。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不语,只自顾抖着手去解李熏然身上病服的扣子。身后有人在往病床上铺一次性无菌垫纸,有人在往吊钩上挂全血血袋,有人在准备清创缝合的药品器械……而凌远却只盯着李熏然除去了病服后鲜血淋漓的肩膀。   他将李熏然抱到病床上右侧卧好,才想起身,就听见李熏然低弱声音:“别,凌远,别走。”   而后凌远就定坐在李熏然床边,看床上那人渐渐陷入昏睡,看输液针头没入他布满新旧针眼的手背,看那人的肩头、前腹以及后背裹上干净的纱布……   他一直坐在那里,如一尊石膏雕像,谁都劝不动他。他双手交叉握着,手指分别陷进另一只手的手背,掐出一个一个半月形的血痕;他藏青衬衫的前襟和两只袖子上染的血,几处深色、干硬结成一块一块;凌欢送来明火熬得稀软的白粥,就着榨菜腐乳,凌远也只在妹妹的软磨硬泡下勉强咽下两口。   其间凌远只起身过三次。一次是因着房间发暗他微微拧亮了床头的小灯;一次是薄靳言敲门,他起身出去追问医院里是不是真的彻底干净了;还有一次是把李熏然挂完了的全血血袋换成备在一边的另一袋药水。   而后,日头西降,暮光隐去,病房里渐渐爬满夜色。   凌远的眼前一次又一次闪过李熏然举枪抵上自己左肩的那个瞬间。他仔细回想,那一刻李熏然的脸上似乎并没什么表情,根本不消准备也没有犹豫,就那样生生举起刀片扣下了扳机,如同已做过数次一般熟练。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分钟前?或是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天,有些情况有些任务需得搭上自己的命去才能完成?而到底他是该庆幸这一次子弹穿透的只是肩膀,还是该忧惧下一次子弹穿透的或许就是李熏然的心脏?   而此时凌远耳边响着的却是那人在他怀里明明气若游丝因痛急喘着却还说“你衣服,染着了”的声音。他在光线昏暗的病房里盯着李熏然紧蹙的眉,下意识再抚摩过他细长手指上的嶙峋骨节,心脏一阵阵发紧,耐不住地后怕。   眼睛涩了又涩,鼻头酸了又酸,凌远抿嘴阖眸忍了又忍,总算把那阵泪意压了下去。只因为,熏然之前叫他别哭。   李熏然睡得依然很不安稳,噩梦绊着疼痛席卷而来,把他裹挟得无处可躲。   他喃喃着凌远的名字,坐在床边的那人方一听到就会俯下身去,安抚轻轻般去啄他的唇。尝着细碎柔和的吻,李熏然会有短暂的安静。但过不了几分钟,他会重新做那相同的噩梦,焦虑恐惧再起,凌远的名字又会从那两片失了血色的唇间漏出来,而凌远便复吻上去,一次又一次……   直到后来,凌远的吻不再作效,他伸手去抚李熏然的脸颊,那床上侧卧的人依然颤抖地念着凌远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猛然惊醒,圆睁着一双潮湿的鹿眼喘着粗气。   凌远怕他挣开身上伤口抬手扶住李熏然发抖的身子,却没想这个动作竟让李熏然开始剧烈挣扎。凌远此时再怎样低声安抚都已无用,只得将床灯拧亮了一些,把脸凑到李熏然眼前提高了声音说着:“熏然,我是凌远。你看着我,我是凌远。”   李熏然这才停止挣扎定定看向近在咫尺的眼前人,愣了半晌才像是彻底清醒过来一般,低低问了句:“你没事吧?”看着凌远摇头,他复又开口,“抱我一会儿可以吗,凌远?”   凌远听罢便小心翼翼捞起李熏然,自己半边身子坐到床上,避开他左肩新伤和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让他整个人靠进自己怀里。他两手环着李熏然,笃定的力道不会压痛怀里的人,却也不会轻到让人觉得虚浮。李熏然的右手手肘硌到凌远腹部还未拆线的刀口,稍有些疼。   凌远看着怀里那温顺伏在他胸口,仔细地、甚至有些贪婪地听着他心跳声音的李熏然,心脏的疼痛渐次加深。   这个一米八的男人,在外铁血不折顶天立地,在家虽然时有撒娇,却从不曾如今天这般向凌远索要过拥抱,暴露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软弱,于是引得凌远愈发难过起来。   “熏然,你……梦到了什么?”凌远腾出一只手来,轻轻顺着李熏然前额已有些被冷汗沾湿了的碎发。   “一开始,我总以为你没挺过飓风。后来……我梦到你向我走过来,我……我朝你开枪……奥地利GLOCK,钢芯子弹,打出来的全都是贯穿伤。我想避开你的要害,可是我眼睛看不清楚,打偏了,没避开,凌远,我……”李熏然说着全身又开始发颤,讲出他名字的时候,泪珠已经大颗大颗掉出眼眶。   凌远衬衫的前襟被濡湿,泪渍缓缓泅开,竟带得胸口的皮肤灼烧般发烫。他出声打断了李熏然的话:“熏然……你只要知道,我好好的,飓风没带走我,你也没向我开枪。今天是你救了我的命,熏然。”   李熏然的哭声却渐响:“可是万一,万一今天下午,我,向你开枪了怎么办……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你不会的,熏然。我相信,你就算被控制了,也不会向我开枪。”凌远看着李熏然哭得越发厉害,第一次在面对着他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也不知接下来除了就这样揽着他还能再做些什么,脑子里竟有些乱起来。   “凌远,我害怕……我太怕你……我还怕是我亲手……凌远……”李熏然倚在凌远怀中抽噎了许久,强撑了这多天再也压抑不住的种种情绪溃塌了,他终于放声大哭。   TBC. 第20章 完结   “凌远,我害怕……我太怕你……我还怕是我亲手……凌远……”李熏然倚在凌远怀中抽噎了许久,强撑了这多天再也压抑不住的种种情绪溃塌了,他终于放声大哭。   从李熏然决定自己去到谢晗身边那天算起,直到今天,其实也就过去了区区一个礼拜。但是这一个礼拜接二连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跌宕,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经历。他自以为在刑警队里待了那么久,什么样的情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危险没有经历过,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却不曾想到这一次竟然会这么难。   直到李熏然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发觉抱着他的凌远也在微微发抖。他抬起脸来看凌远,却发现那人面上竟也爬满了泪痕。李熏然只当凌远看他伤成这样哭成这样心痛不已,抬了静脉里还插着输液针头的右手去抹凌远脸上水渍:“你别哭了,我没事的。”   凌远抬手捉下李熏然已经抚到他面颊上来的那只手,避开他手背上的针头,眼神却没有聚焦,几句话喃喃而出:“熏然……我也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搏命,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那时的我又有多恨?”说这话时吐字发音完全是凭着他的本能,一口气说完了凌远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登时有些后悔,忙低头去看怀里那人。   果然李熏然的眼里顿时闪过些慌乱神色:“你,你不用这样的凌远……我是警察啊。”   “可是李熏然,你是我爱人。”凌远说着话,蹙起的眉尖颤了一颤。   听到李熏然说他是警察那四字时,凌远一颗心脏痛得如同被生割活剜了一般。   是啊,李熏然是警察,举枪奔走耗尽身躯血肉为护一方安宁。   而时间一久,这个人心里渐渐就觉得无论什么重担都该是他来负,无论什么危险都该由他来迎……他希望用自己洗净人间罪恶,即便他知道这人间罪恶是洗不尽的。   但在凌远这儿,李熏然没有世人眼中的那样伟岸强大。早在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凌远就希望,在李熏然跟前,自己能护他周全——即便不会使枪,也要用一双手为李熏然撑起一片天。   而这一次,李熏然顶着伤痕累累的残破身躯站在了他和史梵之间,为他筑起一道血肉城墙,把危险和罪恶牢牢挡在自己身后。他一双鹿眼说着话——就算我倒下了,只要一息尚存,你也不会被伤害。   李熏然听到凌远的话怔了几秒,缓慢地,轻声地,却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来:“你也是我的爱人。”   这就对了。你是我的爱人。我是你的爱人。   凌远和李熏然,他们彼此需要,彼此取暖,都甘愿拿出自己的命来换对方平安,但两人间断没有强弱之分,也断没有谁一定护着谁的道理。   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刑事警察,他们不同却又相同——他们都是各自行业里最优秀的人,他们都是站在钢丝绳上抢生命的人,他们都怀着同情的眼光和最深切的悲悯审视着这个世界,亦都想要给这个饱含苦痛的世界带来哪怕燃尽毕生都只有几丝的光明和温暖。   他们是齐生的胡杨,是比翼的雄鹰,是并肩的战友。   凌远看着怀里抬脸郑重说话的那家伙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闭眼间又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却是勾起了嘴角。   李熏然也终于笑了出来,侧头再往凌远的胸口靠了靠。   两人就在这样一片静默中安安稳稳地互相注视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李熏然眨了眨眼开了口:“我有些困了,想睡。”   凌远应声“好”,慢慢起身,将李熏然仔细安顿到床上,回身抽了张湿纸巾来给他擦脸,嘴里说着:“我陪你。”   “不用了。”李熏然笑了笑,“你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关照一下你自己的刀口,好好睡一觉。然后给我带点好吃的来。”   凌远低头瞥了眼身上沾满了泪渍血渍的藏青色衬衫,想想现在自己也一定是一副满面狼藉的模样,点了点头。而后他转身去穿西装外套,把先前解下搭在椅背上的领带随意卷了卷塞进口袋,提上包走到门边准备离开。   顿了半秒,他复又走回到病床边坐下,低声问床上的人想吃什么。   李熏然已经陷入半睡眠,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做的我都想吃。”   凌远脸上宠溺神色渐起,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这么贪心。”而后他抬头瞧见那袋药水将要输完,于是看着李熏然睡颜又等了几分钟,拔了他手背上的针头替他按着,直到针眼不再出血,凌远终于再次起身。   病榻上的李熏然睡得很沉,安安静静的。凌远站在门边看着那人熟睡模样,面上又勾出一个浅笑,转身离开。   凌远在上午正好的时候走进了病房,那时医生结束了查房,手术开台,门诊开诊,住院楼里没太多他需要点头应付的人。   他难得没有穿正装到医院来,白麻衬衫,黑色薄风衣,深灰色休闲长裤,两手分别提着保温桶和一袋三只的餐盒,面上带笑。当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像是给整间屋子送进了一百亩阳光和温柔。   那时李熏然正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读一本书,虽然面色仍是失血后的苍白,但他抬头看他的时候,整张脸却因了眼里的奕奕神采显得精神而快活。   凌远在李熏然馋极了的目光里拧开保温桶的盖子,鸡汁鱼片粥的香味和着热气一滚而出,扑满了整间单人病房。凌远拿了勺子作势要喂他,被李熏然灵活的右手劈手夺过。   一场笑闹里,凌远打开其中一个餐盒,里面躺着几片早晨烤好的全麦吐司。吐司旁是几块Jenny Bakery的四样曲奇。他随意捞起一块塞进嘴里抬头去看李熏然,恰好那人也才咽下一口勺里的粥去看凌远。   四道目光相交,相缠,在鱼粥的氤氲热气里终化成了一泊温泉。   时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凝结。病房干净明亮,有风吹进来。床上那人的眼睛清澈,闪得如同装满了星子。   “你依然凝视/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他跪向你,向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洛夫《烟之外》   END.    [烟之外后续一] 季秋三夜·上   *熏然宝宝养伤后续 日常   ——   【一夜】   凌远走进病房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门方一打开,又是一股冷风侧灌进来。李熏然被凉意裹了个正着,一激灵便往身上的抓绒外套里缩了几分。凌远一抬眼就看到李熏然窝在床上瑟瑟缩缩的样子,把两只保温桶外加两只餐盒搁在床头便急急赶去关窗,嘴里念着:“天都凉了,自己还不知道,偏等着我来给你关窗,回头又感冒。”   李熏然吐了吐舌头,拉过床边桌板:“今天怎么这么晚?”   “多弄了两个菜,煲了个汤,耽搁了一会儿。饿着你了?”凌远拧开保温桶,把腾着热气的菜一样一样取出来。   李熏然趁着凌远在床头抽屉里摸筷子和汤勺的功夫,把每一样菜都迅速嗅了个遍,还没动口就一脸满足:“今天干吗这么丰盛?我可以出院啦?”   “你想得美,出个头院!”凌远抓着筷子往李熏然伸过来摊开的手掌上轻轻一拍,“我今天晚上四线值班,明天正式开始上班,没法儿顿顿下厨伺候你了。为了庆祝你终于要开始吃医院的病号餐,今天多给你做几个菜。”   “你刀口好了啊?”李熏然皱了眉从凌远手里抠过筷子。   凌远顺道把勺子搁进李熏然面前的餐盒:“线都拆了,离长好还远吗?”   李熏然方才就着盖浇的牛肉汤土豆泥挖进一口饭,鼓着嘴巴一怔抬眼去看他:“嗯?什么时候拆的?”   “呃,……今天。”凌远小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看眼前人眉毛一挑,赶紧拿筷子从汤桶里叉出一只芹汁鸡丝丸子,补上一句,“吃饭吃饭,张嘴,我自己拌的馅裹的粉,绝对健康。”   李熏然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听到凌远一声“张嘴”后下意识地张了嘴被塞进一只丸子。丸子入口的一瞬间他又想着,吃了这丸子一定得把刚没说的话给说了,却在咽下第一口的时候瞬间把那些备好了的话也一同咽了下去。   李熏然从来都喜欢吃,口味还颇重,虽然不到无辣不欢的地步,却也须得油盐酱醋齐全,胡椒孜然咖喱如果能有自然也是爱的。从前受些小伤,凌远对他的吃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怎样吃得高兴就都随他去了。   怎奈这一次他身上伤太重,凌远做饭时一气禁了所有重口的调味料,一并禁了他的海鲜和羊肉。怕李熏然吃得不开心,凌远就着剩下那些为数不多可选择的食材,每日里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做一些清淡少油的粥菜。过去三天,每一餐,每一道菜都不见重样。   包括这丸子。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某次跑医院门口的粤菜馆吃饭,李熏然捧着碗双丸公仔面吃得酣畅淋漓。当时凌远看着李熏然面没吃几口,丸子却已经吃空了,于是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丸子尽数全给了他。李熏然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要拒绝,凌远却说他会做十八道丸子,每一道都比这家店的好吃多了。   凌远虽然长在新市,血脉里却是潮州人。小时候在家吃饭没什么感觉,长大后吃到正宗的潮州菜才发觉这才是自己偏爱的口味,于是把一手潮州菜做得比得上专业的粤菜师傅。李熏然后来和凌远提过几次丸子,偏偏每次都撞上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说了几次太麻烦没空做后,李熏然也渐渐把丸子的事儿给忘了。   这一次终于吃到凌远做的丸子,入口瞬间的惊艳让李熏然想起那些过去不算太久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一杠三星的小警司,凌远还是普通外科的主任。这才几年的功夫,他几次破格,肩上两杠两星成了二级警督,凌远也已成了大一院的院长。李熏然想着这些一时有些感慨,指尖一动,又往嘴里塞了一颗丸子。   凌远胃有旧疾,每餐向来吃不了多少,通常李熏然半分饱意还未吃出来,那人就已经搁了筷子。今天亦是如此,李熏然还捧着餐盒埋头苦吃,凌远已经拿着支笔捧着文件倚在床边勾勾写写。   李熏然有意不想让他即刻恢复工作状态,吃着吃着便冷不丁冒出句话,二人得以聊上几句。待凌远重新低头,文件才多看了两行,他便又挑起一个话题。反复几次凌远也知李熏然是有意,索性收了文件,盘着手认真看李熏然吃相。   凌远向来喜欢看这家伙吃饭,主要是吃他做的饭,因为看着看着便会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而李警官几乎每次吃饭都会由衷地夸一夸凌院长的手艺以资鼓励,这一点就更合他心意。果然没过几分钟,李熏然搁下筷子的同时,一句夸赞便出了口:“凌远,你退休以后开个潮州馆子吧,保证比你现在赚得多。”   凌远哈哈一笑,起身收拾桌面:“我们俩就算退了休,享受生活的钱总还是有的。那我开个餐馆儿图什么呀?天天变着法子喂你都来不及,还去喂别人,何苦呢?”说罢揉了揉李熏然脑袋,手里捧着盒盒罐罐去洗手间洗碗。   李熏然耐不住,也跟下了床,趿了拖鞋慢慢晃到洗手间门口。看那人背影,李熏然心里突然涌出一些莫名情绪,于是便上前几步,伸着右手隔了衬衫去探凌远腹部,从腹底慢慢往上蹭,摸到了贴着的小块无菌纱布。   拆了线的刀口其实已经不太恼人,除了偶尔压到还会有些痛意,凌远已经快要忘了这茬儿。李熏然手掌温度穿过衬衫布料和纱布落到将要完全愈合的刀口上,竟带起一阵酥麻麻的痒,凌远从镜子里看那人环着自己腰侧的是完好无损的右胳膊也就不去拦他,笑了一声道:“干嘛?”   李熏然也不松手悠悠开口:“你自己拆的线啊?”   “不然呢?哥在手术台上叱咤风云,虽然多少年没做过关腹缝合这种小事儿了,但拆个线还不至于向护士求救。”凌远说着话,感到李熏然整个人已经贴了上来,怕自己动作大了再拉着他身上伤口,于是略收了收手下动作。   李熏然也轻笑一声:“我刚就在想你自己给自己拆线的样子,总觉得有股悲壮味道。”   凌远哈哈大笑,彼时已经把筷勺洗完斜斜搁在一只餐盒里沥水,于是擦了手上的水回转过身来抱李熏然,一只手顺着他的背脊上下轻抚了两下:“我再悲壮,也没有现在手底下的这位悲壮。”   凌远嘴里说笑,手心里抚着他的背脊却撩过一片疼。隔着抓绒的外套和一件病服,他还是可以摸到厚厚缠在李熏然身上一层一层的纱布,更令他心酸的是,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纱布,李熏然的嶙峋背骨依然清晰可触。   李熏然还未及接话,就听到凌远一声叹息,知他又想到自己那日往自个儿肩膀上开枪情形,赶忙开口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晚上就要值班啊?”   “嗯。我这病假休得有点儿长了,明天正式上班前还有很多事儿,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了。”凌远一语既出,又是一声叹。   李熏然稍稍一挣,把自己和凌远拉开去一点距离:“那你怎么补偿我?”   凌远嘿嘿一笑道:“等你好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但既然你现在还是病人,我作为一个恪守医德的外科专家,还是建议,点到为止。”   “嗯?什么意思?”李熏然懵了一脸,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凌远的唇已经压了上来。这吻不再如前几日般细碎绵软,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在李熏然初醒或将睡时一点一点啄上他的唇。这吻来得剧烈而霸道,似是凌远压抑了多日,直到今天终得合适契机可以放开了去吻一场。   第一秒李熏然一挑眉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在反应过来后索性闭了眼由他去了。待到两人终于分开,李熏然从嘴唇到舌尖到舌根竟都火辣辣得疼。凌远喘着气去看同样气息不稳的李熏然的唇,苍白了这几日难得粉嫩水灵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微眯了眼又轻轻小啄了几下。   看着转身就走的李熏然飘红的耳根,凌远满足地笑了一阵,跟到床边重新抱了他:“好嘛你说,要我补偿你什么?”   李熏然静了半刻转过身来,看着眼前人满脸真诚宠溺,想了一会儿竟然不知自己还需要他做什么。这几日同凌远在一处,把日子过成安宁平和的模样早已成全了他最大的幸福。哦,那么就只剩下一样了——这人只要一忙起来便昏天暗地,那个破胃总得有人替他操着心。   心下想定,李熏然即替凌远正了正衬衫领带,捉了他的手捏着,抬头咧嘴一笑道:“宵夜。每天晚上。多晚你都得来。”   TBC.    [烟之外后续一] 季秋三夜·中   【二夜】   凌远下了手术走到更衣间时方觉胃里空空如也,这才意识到时间已将到夜里十一点。   就要下班的时候,急诊送来个处理不了的车祸伤。李睿休假,三牛还在温宁走程序,杨建新在手术台上,凌远想了一圈能做这手术的其他医生不可得,只得放弃回家给李熏然做饭的计划,亲身上阵。   一觉得饿,凌远就想起前一日答应李熏然的宵夜。当下出了更衣间,摸了摸兜里还有些零钱,就直直往大门去。医院门口那家粤菜馆一年前为造福广大医生群体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晨四点起做早茶,晚上十一点后直至翌日四点做夜宵。凌远走出医院大门时想着李熏然大概已经睡了,便给他发了个短信:“才下手术,醒着吗,夜宵还吃吗?”没想到一条腿才迈进粤菜馆,李熏然的短信就过来了,简简单单写了三个字:“醒着吃”   李熏然倒不是真的一直醒着。九点多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困乏,想着这几天晚上睡得安稳无梦,护士送来的安定就没有再吃。结果躺下睡着没过多久,或许是因为凌远不在身边,或许是因为身上伤处还在作痛,消停了几日的噩梦又卷土重来。   收到凌远短信的时候,他刚从噩梦中喘着粗气挣扎醒来。精神恍恍惚惚间,满目暗色看什么都不清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因短信突然亮起,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新市一院里的。   凌远挟着几丝季秋夜风的凉意打开房门时,李熏然正坐在病床上玩手机。凌远手里拎着打包来的两份雪梨百合银耳甜汤走近,看他外套并没有穿在身上而是搭在脚边,把甜汤袋子递给李熏然,就顺过外套想要给他披上。   “现在这个天气,屋子里面虽然不算太冷,但外套还是要穿。”凌远抖开外套搭在李熏然肩上,手指蹭过他病服领子,竟有些发潮。他随即把手探进李熏然的病服,后肩没有纱布包裹的皮肤上竟然铺了一层冷汗。   凌远心里陡然一惊,以为他着了凉或是伤口又感染了,转手去摸李熏然的额头,体温摸着倒是正常,可额头上也是一层薄汗。凌远一愣,想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在床边坐下问道:“熏然,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李熏然已经拉过桌板取出两份甜汤,揭开其中一碗的盖子,拆了一次性勺子半口半口喝着。听到问话,他手下也不停顿,低低应了声“嗯”,再喝了两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没事儿呀,不做噩梦才不正常。你赶紧吃吧。”   凌远抬眼看李熏然,发现那人眼里竟然还带笑,当下也不再说话,自去揭开另一碗的盖子,拆了勺子喝汤。   待到一碗甜汤下肚,凌远方才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里暖起,直达四肢百骸。抬头瞧见李熏然几根手指拈着勺子在碗里画圈圈,两只眼专注盯着粘稠的甜汤被搅出一轮一轮的汤窝,雪梨与百合的清甜香气亦随着汤窝一阵阵往外溢。   凌远看他呆愣的模样觉得可爱,便也只盯着他看,过了七八秒,倒是李熏然自己意识过来对面那人正盯着他,一瞥那汤碗已经空了,便开口道:“你吃完啦?没吃晚饭吧?盯着我看干嘛?”   一连三个问句,其实若说真正是个问题的,怕一个也不是。凌远趁着兴致正好便也认真答他:“碗空了可不是吃完了么。一直在手术上哪儿吃啊。盯着你看因为觉得你可爱。”   李熏然单手托腮问他:“你以前都说我长得好看,今天说可爱,是不是因为我不好看了?”   “是因为你更好看了。”凌远拿着勺子虚点了点对面人的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熏然哈哈笑出声来,道声“那就好”,把自己面前喝了四分之一都不到的甜汤推倒凌远面前:“喏,看你这样子肯定还饿着,别浪费,吃了。”   凌远也不客气,手里勺子扔进空碗,把李熏然的碗拉过来,捞起碗里的勺子就开始舀沉在最底的雪梨块吃,又是三五口的功夫,半碗汤迅速进了肚子。   凌远看着面前迅速空了一半的汤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去看李熏然,却见李熏然盘着手半靠在床上也正瞧他。两人目光相对,谁都没有躲闪,就这么定定看了一会儿,对彼此勾了嘴角微微笑了。   凌远收到笑意便低头喝汤,才咬进最后一片百合,便听到李熏然慵懒声音在前方响起:“原来你认真吃饭是这么个样子。”   “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你竟然不知道我吃饭是个什么样子?”凌远咽下嘴里的东西眼神哀伤。   李熏然撇了腿轻轻踹一下了坐在床边的凌远:“能怪我吗?我每次还在埋头苦吃的时候你都已经吃完了!吃得多还是我不对咯?”   “不不,怪我,怪我把饭做得太好吃。”凌远抿着嘴巴却也笑出来,拿舌头舔了舔唇上的甜汤渍。   李熏然也不接话,嗤嗤轻笑出声。凌远听了和他一起笑,迅速把碗勺扔进袋子丢到了屋角的垃圾桶,复又折回来坐到床边,看着那人的星眸出声道:“谢谢啊。”   “跟我还说谢谢。宵夜是我让你给我带的,今天不过是看你饿了,我把我的这份儿好心让给你罢了。”李熏然瞥了面前满脸郑重的人一眼,继续道,“明天我是要吃回来的——如果你还买甜汤的话,我想要枣仁金瓜的。”   凌远点了点头应声“好嘞”,便起身脱了西装外套随意搭在病床沿上,开始解领带。李熏然看他动作愣了半秒,反应过来后直问:“你干嘛?”   凌远从屋角的行李箱里取出昨天晚上才打包好的自己的拖鞋和睡衣来,随口说道:“我今晚还是睡这儿吧,白天一整日没见你,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李熏然心下顿时了然。凌远嘴上说得随意轻巧,其实心里一直挂着他刚才的噩梦,又不敢贸然开口安慰,怕一不小心戳中了哪一点会带得自己愈发难过。   一涩一暖间,李熏然开了口:“凌远。”   他突然叫他名字,方才谈笑时声音里一直挂着的一丝慵懒跑得无踪无影,凌远听他语气认真,便回转过来又坐到床边。   李熏然把他两只手分别握进自己掌心,紧了紧手下力道,说:“凌远,你听我说。我前段时间做梦,梦的是失去你。我今天做的梦……梦的是谢晗。我没事儿,这是难免的,慢慢慢慢就好了。只要你真的没事儿,别的算什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再梦几次就完了,相信我,别担心了。”   语音一落,他便提起凌远搭在床沿上的西装外套递过去:“回家去睡吧。你现在开始上班了,总在这里睡休息不好,过两天要是再把胃溃疡累复发了,等我好了看我不揍你。”   “好吧。”凌远接过外套站起来穿上,想了想又俯身去亲李熏然的额头,“我相信你的,晚安。”   眼见着凌远已经走到了门口,李熏然突然又出声道:“院长。”   “嗯?”   “明天继续带宵夜啊~”   “……知道了。”   “如果还是甜汤的话……”   “要枣仁金瓜的。放心,忘不了。你可以睡了李警官。”   “哦。晚安院长。”   凌远没有再接话,冲着病床方向抿嘴笑了笑转身出了病房。   走廊里有北方季秋穿堂的夜风,凌远却不觉得冷,许是刚刚连喝两碗的甜汤太暖了些。   TBC.    [烟之外后续一] 季秋三夜·下   【三夜】   看着屋外暮色渐深,李熏然一次次点开手机屏幕,看时间分分钟过去,早过了医生下班时间。凌远今天下午没有手术,问了护士现在也没有刚来的急诊,上午一个院内会议总不至于一直开到晚上下班——稍早些的时候李熏然本是怕打扰他工作没敢打电话,现在实在有些按捺不住,想了想,把电话直接拨到了院长办公室。   电话响了一声即被接起,凌远估计还在低头忙些什么,来电显示也没看直接捞起了电话,一声李熏然从没听到过的正经应答“您好”,差点让他笑出声来。   李熏然忍住笑意故作正经地朝着电话那头说:“您好。麻烦我想问一下,第一医院院长的下班时间是什么时候?”   凌远接这电话的时候,手里正举着一张CT片子,因为懒得走到墙边上去,勉强借着几步开外亮着的读片灯看着,应了一声“您好”,脑子里想的却全是片子上那根畸形的血管。听到这么个问题脑子一下没转过来,下意识又问了句:“嗯?您说什么?您哪位?”   电话那头李熏然听着这么个茫然的声音,把笑憋了又憋,心里想着“靠凌远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哦,我是医生家属。我就是想问,一院院长的下班时间是什么时候?”   凌远这才听出电话里的那人是谁,手一抖,捏着的CT片子“哗啦”响了一声:“李熏然?”   “凌院长您终于听出来了……心不在焉干什么呢?还不下班?”李熏然的声音已经开始隐隐发颤,显然是忍笑忍得辛苦。   “研究两个病例”凌远答话抬手看表,吃了一惊:“诶哟都快八点了啊……”   “是啊都快八点了……院长您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打包过来吃。”李熏然的声音懒懒传来。   “啊我现在就叫外卖,吃……就不过来吃了吧,我晚点把病例看完了再来,给你捎宵夜。”凌远声音闷了几分,已经低头去翻刚刚接手的两个病人过去的病例。   “不,可,以。”李熏然三个字打断了凌远的思路,“把病例带上,过来吃。”   最终凌远还是提着打包来的晚餐和枣仁金瓜甜汤到了李熏然的病房,原本想一边吃饭一边研究的过往病例也被李熏然一份一份整齐叠好搁在自己怀里,大有你不吃完就休想拿走的架势。   等凌远终于在李熏然的殷切,甚至是灼灼目光下安分吃完了晚餐,李熏然才堪堪将病例递还给他,撂下一句“我去洗澡,一会儿帮我换药啊”起身就想走进洗手间。   凌远方才拿起支笔打开病例,下一秒就被惊得抬起头来,双眉一立喝道:“你干什么去?”   李熏然被凌远喝得一惊,不知自己又莫名说错了什么了,结巴道:“洗,洗澡洗头啊。”   “你给我回来,我在这里你自己洗什么?伤好全了啊?”凌远对李熏然似乎一向百依百顺,但凌院长的包容并非是无止境的,小李警官的身体健康是最基本的底线,一毫一厘都不可以越,甚至碰着一点都会动怒。   李熏然知道凌远真的生气了,转过身来乖乖走回到床边低声交代:“那个,肚子上我会贴防水胶布的。背上那些,今天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说基本都已经结痂了,纱布裹着就是防止蹭到而已。我洗快点,出来就擦干,没事的。”   凌远白他一眼丢了手里的笔,看李熏然脸上神色,知他这个有着轻微洁癖的家伙今天这个澡是非洗不可——虽然每次嘲笑李熏然比凌远这个做外科医生的洁癖都严重时,他都会跳着脚举出各种出外勤连续几天不洗澡的例子来反驳,但实际上如果有条件,李熏然恨不得出门一趟回来就洗个脸换身衣服。凌远叹了口气道:“我帮你洗,能快一点。”   “啊?”李熏然一声出口,从下颔至脖颈已经迅速飘起一片红。   凌远显然是注意到了,一个没绷住笑出来嗔嘲道:“你跟我还害个什么羞,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李熏然听罢更是急急转身就走,先凌远几步进了卫生间,关了门结巴道:“那……那个,凌远,我先洗,洗完了叫你……我,咳,你进来之前我保证上身不沾水。”   待到凌远终获许可走进卫生间里去的时候,李熏然腰上缠着浴巾,正低头拆自己身上的缠缠绕绕的纱布。凌远换了衣服和鞋走进去,道声“我来”便一下拍开了李熏然的手。   然后凌远就变得异常沉默,李熏然察觉到了,东拉西扯地找话题两人也聊不起来。凌远一门心思全没再耳朵上,听到李熏然似乎在说些什么话,也就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既然聊不起来,李熏然一人说着话也觉得奇怪,便也选择缄言。   凌远手下利落拆了纱布,再揭了几块防水敷料给他腹部伤口仔细贴上。然后凌远动作倏地停下来,盯着李熏然后背斑驳交错的道道伤口,似是被定住了一般。李熏然只觉背上一下除去了厚厚裹着的纱布有些凉飕飕的,刚要开口,凌远就拿过一条宽大浴巾把他上身裹上,轻叹着柔声道:“弯腰,我先给你洗头,很快。”   凌远的动作是真的很快。在显微镜下吻合血管都能非常迅敏的外科医生的手自然轻巧灵活,不过几分钟头发已经洗好。凌远拿了吹风机把李熏然的头发吹到全干,才打开浴巾拿过花洒迅速冲了冲他的前胸和两臂。   李熏然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想着今天这洗手间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走出去,哪想到凌远真的安安分分,下手轻柔敏捷,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凌远搁下花洒走出门前只说了一声“快点擦干出来别着凉”,反惹得李熏然心里一阵发慌,不住地去回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刚才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做错了什么事。   李熏然走出洗手间,凌远已经把所有处理伤口重新包扎的药品纱布准备好,正拆出一双橡胶手套戴在手上。   “过来。”凌远听到动静抬头,冲着李熏然勾出一个勉强的笑。   李熏然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带了十二万分的惶恐。看着俯身给他伤口消毒敷药包扎的凌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凌远,你怎么了?”   凌远不答,熏然便又接着说:“刚才是我太不在意自己了,我下次不会了。”   凌远还是不出声,李熏然有些着急,想转过头去,身子方一动凌远就抬手扳住他的肩膀:“别动。”这一声没过声带,像是吐出两股短促气流。   李熏然不敢动,心下却愈发着急起来,提高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人不舒服?胃疼?”话音一落就感到凌远的手指隔着橡胶手套顺着他后背一道道伤口一条一条摸下来,而后凌远的唇就覆在了他的后颈上,鼻息断断续续喷在他的发根处。此前凌远从来没有对他做过如此动作,这样太过简单的动作,仅仅只是将嘴唇覆上来,不用舌舔,不用齿咬,也不用力吮。   李熏然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凌远,我的伤到底有多糟糕?”凌远明显不是在生气,也不是身体不舒服,那让他如此难过的原因,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凌远听到李熏然突然问了这个,如同突然被点破了谎言的孩子,有些无措。就在他发愣的几秒间,李熏然轻轻挣出来,面向凌远,看到他眼里神色,焦灼而又痛心的没有聚焦的目光如同墙灰被击裂,正一片一片剥离碎下来。凌远恍恍惚惚间与李熏然对上眼,仅一秒便如同被骇到般阖了眼帘,开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微有些沙哑:“坐好,我先把纱布给你裹上。”   待凌远动作完成,李熏然重新穿了病服套了外套,把凌远拽到床边坐了,又问他:“凌远,我的伤到底有多糟糕?”   凌远看了李熏然一眼,深吸口气说道:“你背上伤虽然多却不深,愈合很快。但是肌肉组织被严重损伤。主要是,这个拖得太久好不了,天再冷的话……会疼。等你年纪再大点,你这个背,加上你肩膀上这一枪,会……”凌远说到此便哽住了,顿了几秒才措出听起来柔和一点的辞来,“呃,比较麻烦。”   李熏然听到这里又追问一句:“还有呢?”   “没了啊。”凌远愣了。   听到这句答话,李熏然竟然长出了口气,然后低低笑出来:“不就是疼嘛。不就是身上有了到冬天就发作的旧伤嘛,没事儿凌远。”他侧过身去单手抱了身边那人又道,“刚才看你那副样子,还以为自己过不了几年就该瘫了,或者再能活个十年八载的就算我命大……”   “说什么呢?”凌远眉头猛地一蹙。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啊,现在这个情况比我预计的好太多了。我刚刚看你那表情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觉得自己其实这次能从香港回来就已经是赚了一条命,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当作是上帝给的礼物,我很感激。即便是往后真得瘫在床上,反正我还有你,不会抛弃我不管,那样看来也不算太惨。更何况……”李熏然话讲一半又轻声笑了一阵,笑完拉过凌远的手接着说,“更何况现在不过是疼一疼罢了。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知足。”   “伤成这样还知足?”凌远红着眼睛嗔他一声。   李熏然往凌远身边再挨了挨,嘻嘻笑着道:“我干嘛不知足?一个这么出色的普外科大夫在家候着,我笑还来不及呢。”   凌远闻言扭头亲了亲身边与他挨得紧紧的人的前额,鼻尖蹭过几缕细软发丝,还带着洗发水气味,清冽如同森林深处大雾始散的早晨。   两人就这么相互倚着并排坐在病床上,从正对的窗口可以看到远处高楼的霓虹和街市的流光。   屋外风起猎猎。季秋将尽,整座新市正一步一步迈进冬天里去。   但是,冬天来了又如何呢?只要身边有这么个人在,熬过多少伤痛都不会太难罢。   而这么两个温暖的人,若是想要把肃杀的漫漫冬日过得炽烈,倒也不无可能。   END.    [烟之外后续二] 雪泥鸿爪   新市下雪了。   一夜之间气温就降了。在审讯室熬了一宿的李熏然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方才看到窗外成簇成簇往下落的雪片。今年的第一场雪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他这样想着,把桌上杯子里已经凉透了的小半杯水一饮而尽。   一礼拜以前,李熏然从香港带回来的一身伤堪堪好全,直到最后一点血痂脱落,他才被凌远从第一医院的住院楼放出来。出院归队的那天,凌远已经把车停在了警局门口,却还是拖着李熏然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动作注意休息云云,直说到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盯着眼前人帽上发亮的警徽看了几秒,才依依不舍地道声“再见”。   李熏然方一归队就接了手头上的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得出来是黄队特意拨给他的。李熏然养了太久的伤,一回来就让他接大案,别说黄队自己舍不得,回头潼市局李局长和凌院长找上门来也不好交代;但如果让他先做两天文案,李熏然估计会直接把他的办公室掀了。   算日子,凌远前夜应是在四线值班,今天休息。看了时间,李熏然正想着现在去医院找他会不会已经下班了,凌远的短信就掉进来:“忙完了就出来,我在你们局门口了。”   回完短信收了手机李熏然才意识到自己的疲惫,想了想一条走廊开外的更衣室实在迈不开腿。窝在椅子里挣扎了十秒钟,还是直接提了挂在办公室里的大衣拎上公文包往楼下走。   李熏然在楼底大厅里已经远远看到了凌远停在公安局大门外的车,实在懒得穿衣服,便直接扎进雪里。才跑了两步路,一股凉风从脖颈的衬衣领子处灌了进去,一瞬间整个后背发凉,竟然开始隐隐作痛,李熏然这下不敢大意,放慢脚步穿了大衣,才又往大门去。   凌远在车里看到李熏然小跑着过来,一身制服没换,只在外披了件长大衣,没有打伞。迎着风愈行愈近。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正向他走来的这个男人长身玉立,帽上的警徽和衣上的扣子、警号在清晨雪色里闪闪发亮,风卷起雪片,他迎风而行,长大衣的衣角微微摆起,好看得如同电影。   直到李熏然拉开了车门带进一股冷气,凌远才反应过来,顿时皱了眉头开口道:“下雪天,你竟然敢穿个制服披个大衣就这么出来,连伞都不撑一顶?”   李熏然进得车来摘下帽子,窝在副驾里不动弹,伸了个懒腰开口:“太累啦懒得换,反正你都来接我了。”   两人到家时都已困得睁不开眼。凌远进了卧室便直直倒在床上,三秒睡死。李熏然硬撑着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竟然精神了一点,看着窗外雪片纷飞心里一动,抬手去拍凌远的脸:“凌远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雪这么大。”   凌远睡得模模糊糊时感到李熏然爬上床来,等了三秒钟没等到挨过来的李熏然却等到了他的巴掌,吓了一跳勉强应道:“……什么?想看雪啊,先睡觉,起来再去。”   李熏然听了也只得作罢,窗帘也顾不上拉,终于挨着凌远倒下睡了。   待凌远端了碗酱油馄饨在卧室搅了半晌,李熏然才被香味诱地醒过来,屋里的遮光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房间有些暗。还没彻底醒透的时候,他就着凌远的手吞了两个馄饨,撇到那人腕上手表,突然想起来便问:“都下午啦,雪还在下吗?”   凌远把碗塞给他拿着,自己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停了,不过雪倒是积起来了,挺厚的。”   李熏然闻言跳下床,趿了拖鞋端着碗走到窗边,一边吃一边仔细看了看窗外,有些懊丧:“预报说今天一整天都是大雪,怎么就停了呢。”   他们最后还是裹了羽绒服下了楼。李熏然拍掉了小区河边一条长凳上的积雪,拉着凌远坐下,自己紧紧挨过去不动弹。   凌远觉得奇怪,问他就这样干坐着干什么。李熏然嘿嘿一笑,把手伸进凌远衣兜里去挠他的掌心:“我在等下雪啊。”   凌远反捉了李熏然的手指问道:“等下雪干嘛?”   “不打伞,一起白头嘛。”李熏然说罢舔了舔嘴唇。   “李熏然你有没有常识?就算下雪它也只会把你的头发浇湿。脑袋那么暖和,雪根本积不起来。”凌远嘴上狠狠嘲笑着李熏然,身子动了动却也没有起身,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显然是准备坐定了。   李熏然听到凌远嘴上这么讲的初一秒有些失落,看那人微微调整了坐姿,心下又迅速快活起来。   新市上次下大雪可以追溯到四年前。凌远从美国的休斯顿移植中心进修回来,赶上新市大雪机场关闭,飞机降落在三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所幸高速未封,他出了机场和李熏然通报了行踪就上了大巴。八点多的时候李熏然发来一条短信,说已经在客运中心的室外停车场B17的位置,让他下了大巴直接到停车场找他。   然而毕竟是雪天,高速上行车车速都慢,待凌远终于到达新市客运中心已是夜里十点。他走到通往室外停车场的出口前就愣住了,贴着停车场有一家卖夜宵的小摊,小摊支的简易雨棚下站着一个人,在功率不足的发黄灯泡下,那人脸上的光晕一团一团,看得心里酥酥绒绒,是李熏然。   他们之间隔着一面玻璃门,一条马路,还有无数纷纷扬扬的雪片。   李熏然大概是先看到了拖着行李走出来的凌远,在凌远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冲他笑。凌远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有些看呆了。他在德国半年,回新市待了一个月不到,又飞去美国进修了一年。而他在新市的这一个月,李熏然恰巧去了北京培训,两人只在机场匆匆见过一面。所以其实他们有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没有同在一处好好相处,电话、视频、文字消息和语音终究都是数字信息。而当李熏然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凌远有恍若隔世的感慨,与此同时他竟然生出一些不真实之绪——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此刻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对着自己笑,而且,笑得这样好看。   凌远在大巴上收到短信以后就开始想象,等他在停车场找到李熏然的车,他们在这一年半后打的第一个面对面的招呼会是怎样一副情景。或许那时李熏然已经在车里睡着,他要敲很久的窗才能把那人敲醒;或许李熏然会在车里玩儿手机,他走到近前的时候那人会抬起头来,手机屏幕的荧光打在脸上,一双鹿眼会发亮;亦或许……但是凌远没有想到,李熏然会站到外面来。   雪天高速上情况不断,凌远自己都无法预计大巴什么时候能够驶抵新市,李熏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所以凌远一出站就能见着他,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李熏然到了客运中心后,便一直站在这里等。   李熏然的笑太惹眼,凌远不知是感动的还是欣喜的,几秒钟的时间,眼睛竟然被打得发潮,国际航班长途飞行和大巴客车一路来的辗转疲惫早已不知化在了何处。他终于从出站口玻璃门后疾步走出来,待走到那人身边,未发一语,李熏然便转身接过了凌远手上行李,凌远将李熏然另一只冰凉的手揣进口袋。两人就这样往停车场深处走去。   待在后备箱里安置好行李,两人均上了车,坐在驾驶座和副驾上注视彼此。车窗玻璃上已经开始积起薄雪,李熏然发动汽车开了热空调,而后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欢迎回家,凌远。”凌远没有答,只把积了一年半的想念含在口里,压上了李熏然的唇,如同释尽毕生温柔,而后以吻封缄。两人唇齿缠绵许久,直到车窗玻璃上的雪几乎淅淅沥沥化完了才分开。   那日凌远因着时差,夜色越深便越没有睡意;谁知李熏然也是,为了迎他回来竟然请了一天的假,下午在家狠狠补了一觉,到了晚上又因着兴奋根本毫无睡意。于是两人开了瓶红酒,穿着短袖在卧室落地窗前看了一夜的雪,直到天色渐明窗帘才被拉上。两人回到床上,疯狂得如同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血。   直到天色大亮,李熏然洗了澡出来,凌远已经沉沉睡去。他趁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光伏在凌远身边,长久凝视他的睡貌,眉宇端正英气逼人,侧颜线条在暗影里起伏,美得如同一幅山水画。   此时李熏然又转首去看凌远,他阖了眸却勾着唇角。天虽阴,周围堆积的白雪却让这个世界显得尤其明亮。看着他的侧颜,李熏然就想到四年前那个大雪初霁的早晨,他目光一遍又一遍画过的美不胜收的起伏线条,从发线到眉骨到鼻梁到双唇到下巴。这是他爱着的男人,也是爱着他的男人。   李熏然仔细回想,他好像从来没对凌远说过自己觉得他长得英俊好看,这些甜腻腻的话永远都是凌远对他讲。那一瞬间,李熏然突然觉得心下特别幸福,又有些窃喜,于是嗤嗤笑出来。   他们二人已经静坐了许久,凌远闭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李熏然笑,他转过来看他,问笑什么。李熏然答他,说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雪夜,于是凌远也跟着笑了。   直到后来天色又暗了几分,李熏然所期待的雪却依然没有重新飘起来。凌远坐得发冷,担心如果再坐下去李熏然身上的伤会发作起来,于是拉了他上楼去。李熏然虽然遗憾,却也感到肩背的隐痛,不敢勉强,便也乖乖听话。   谁知方一上楼回到卧室,李熏然想要去拉窗帘,就看到街角路灯光束下一簇一簇往下落的雪片。凌远走进房里,看李熏然开了窗户,风带进来一些雪片落在地板上化成晶亮的水渍。凌远怕他冻着伸手想要关窗,被李熏然拦住了:“凌远,你听,原来下雪是有声音的。”   于是凌远停了手,拥身抱过李熏然,也倚在窗口听了一会儿,细微的沙沙声竟然让他入了神。   后来还是李熏然关了窗户。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轻轻说:“雪落的声音,究竟有多少人可以听到啊。”耳廓边的凌远似是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   两人隔着窗,抹开水雾,雪籽被突起的风拍到玻璃上,而后迅速化了。安安静静看了半晌,李熏然又开了口:“凌远,前些天我被记一等功,渐渐有人开始见了我就叫英雄。你也一样,手术做得这么好,抢过这么多人命,病人看你就好像看见深夜灯火。可我们都知道,这些过去了便过去了。有时想想,那么些年,到底只能留些雪泥鸿爪,又或者到头来连雪泥鸿爪都留不下。”   凌远沉吟几秒,而后声音低低响起:“刚才在楼下,你不是说记得四年前的雪夜么?”   李熏然微侧了首:“是啊,怎么?”   凌远终于松开了胳膊,两步走到李熏然跟前与他面对面,轻轻带上窗帘:“我也记得。我甚至还记得你站在出站口对面的停车场边上冲着我笑的那个样子,太清晰了。”他略顿了顿,捉了李熏然的手握在掌心里,“我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想着这辈子总得要做一些大事,所以一直拼命与自己较劲。做了一年住院医后渐渐明白,这可是医学,我能尽力在急诊多抢回几条人命,可以尽量多延长几年甚至几天癌晚期患者的生命,就已经很好了。然后……然后我有了你在身边,才明白……这辈子,留在我生命轨迹里的,除了你,什么都可以是雪泥鸿爪。或者说,除了你,别的,就算最终连个影子都留不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熏然听罢挣出手来,扳过凌远的头就吻上去。凌远也回手搂住李熏然吻了回去,两人很快便难以分开。身上热了,脚下磕磕绊绊,两人从窗边一路吻到了床上。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整个原本安静的世界似乎都因着那几不可闻的沙沙声而有些生动起来。屋内紧紧交合纠缠的两人,在一个与四年前无比相似的雪夜里,将早已噬骨的至纯之爱碎出躯体,重新以命来锻以魂来炼,而后再深深植入彼此血脉中去。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比此更好的时候了。   凌远直到在浴室帮李熏然擦洗,才发现他后背上的疤痕有些红肿发烫,那新愈的伤其实已经发作起来,下午到底还是凉到了。凌远想到方才,心里有些愧疚,手下便更是温柔,掖干了李熏然身上水珠,把他赶到床上趴好,自己去客厅侧柜药箱里拿了支药膏回来。   药膏揉上李熏然后背的时候,他吃痛倒吸了口凉气。凌远手下力道不减,动作却缓了缓,说:“我得用点力,这样药才揉得进去。你忍一忍。”   李熏然把脸埋在枕头里“唔”了一声,过了半晌声音闷闷地又穿过枕头棉絮传来:   “欸,我们今天其实多等一会儿就好了,差一点儿就一起白头了。”   “熏然,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一起白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记东西。”——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END.    [烟之外番外一] 于斯   凌远从一个月前开始渐渐发觉李熏然在自己心里所占的位置不太一样。   作为一个大三甲医院的普通外科主任,日常生活千篇一律的单调注定了他与李熏然只能是在医院里结识的。他们的关系起初也的确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一般来说患者痊愈出院后,医患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也不无奇怪。所以凌远开始时并不觉得他在李熏然出院之际与其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平日闲暇时聊上几句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某段时间里,两人每周平均约饭两次,提到一起吃饭时谁也都丝毫没有刻意,凌远才开始意识到这对自己来说其实自己不太对。他的生活从来都是两点一线,读书时是宿舍和教室或实验室,工作了就是家和医院。临床医生的工作太忙,自己又是大普通外科的主任,在医院以外的时间里,除了应酬,他一般不会接受自己安排另外的社会活动,毕竟剩下的时间睡觉都不够用——可是那段时间为和李熏然一起吃饭,他几乎已经是在挤时间了。   两周前,李熏然借调新市的期限已满回了江州。而就在当天晚上,凌远临睡前从家里被叫到医院参加大型车祸抢救,下了手术台还没休息几分钟,又到了翌日早晨手术开台的时间。而那一整日,前夜进驻的车祸伤病人突发状况一个接着一个,凌远直到半夜才筋疲力竭地从ICU里走出来。累趴在普外科办公室的会议桌上时,手里捏着空空如也的水杯,眼前竟然一闪而过李熏然的脸,那一瞬间他特别想和那个小警察再吃个宵夜,然后凌远就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惊,细细思考了一夜却依然茫然不可得。   再过了一日,因连日劳顿伴着压力过大,再加上这两日吃饭毫无规律可言,凌远在全院大会上胃疼得偷偷干嚼药片,嘴里又涩又苦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李熏然,恍然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对他太在意了些。   两周以来,聪敏如凌远,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也看不太清楚自己心里对李熏然到底含着怎样一种情绪。   最开始小李警官还躺在ICU无法动弹的时候,凌远查房勤快,或可以解释为自己心里因着那所谓的“事迹”而对他生出的好感;待他转到了普通病房后,凌远依旧三天两头往那儿跑,或可解释为自己对人民警察的关心;他出院后凌远还与其保持联系,大概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也想着,如果有任何除了医生外的人可以理解他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做刑警的李熏然。   这些或许都可以解释为朋友间的惺惺相惜。可是,累了想找他吃饭;病了想同他抱怨;夜半急诊站到手术台边上时也会不自觉地去想,那人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会不会又受伤了的莫名牵挂,又是怎么回事呢?   越是想不明白,凌远眼前就会越发频繁地闪过李熏然的模样。那年轻的小警察有一双亮晶晶的鹿眼,笑起来的时候就一闪一闪;他有一个尤其好看的下巴,吃东西的时候便显得尤其生动;他还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肚子和手心里有因为长期拿枪磨出来的薄茧;他身形颀长,站在那里远远瞧着虽然有些偏瘦不显伟岸魁梧,却也是猿臂鹤腿好看得紧。噢对了,他的声音还很好听,有一次点菜时,他看着菜单嘴里轻声哼着一首歌,凌远眼神一动就说有机会唱个歌吧,他哈哈大笑着应了往后有机会可以一起去唱K,可惜直到借调期满他们都没匀出来去KTV的时间……   彼时韦天舒坐在他对面,看他抓着手机拿起放下,狠狠嘲道:“凌远你有毛病吧,什么时候变那么婆婆妈妈了,要打电话就打,要发短信就发,有什么好想的……欸,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凌远闻言一愣,作势要打他,手举到半空,三牛的话又在脑子里反复响了几遍,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韦三牛见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就是恋爱了嘛。哦,暗恋啊?在想怎么表白?”   对了,就是这样。李熏然,我大概,喜欢上你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凌远心下顿时敞亮起来,第二秒却突然想到,自从李熏然回了江州,自己几乎没怎么和他联系过。他低头去翻手机短信,果然,这两周以来,他们只区区联系了两次,互发了八条短信,别的再无其他。   过去的两周李熏然有些忙。回江州后他想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请调去新市局。写报告,提交申请,加急,审批通过,交接工作。但如果说忙到给凌远发短信的时间都没有,这话要讲出来,李熏然自己都不相信。其实,在没想明白之前,他是在躲他。   李熏然回江州的那天早上,凌远下了大夜班直接去车站送他,两人在车站门口抱了一下。三秒钟的时间,李熏然竟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因着这一个拥抱,李熏然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留下来。   所以,请调新市局,这到底是因为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李熏然总是不知道的。或者说,这是李熏然第一次因为一个冲动的理由而去深思熟虑。他甚至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父亲的局长关系。   江州与新市是平行市。但是新市是中国南北的交通枢纽,人流量极大,每年平均发生的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比江州高出不少。若说江州局和新市局,只要是个刑警,谁不是挤破头想要往江州局钻?李局长千不愿万不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宝贝儿子在新市切了一个脾,好不容易回来了,竟然又要请调过去,差点和他打起来。但李熏然认定了的事情就是认定了,谁都劝不回来。李局长看着眼前特意从江州赶回潼市,像一根竹竿一样杵在那自己面前的儿子,终于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同意了。   调动文件下来以后,李熏然身边有人说是新市局长挖了江州局的墙角,有人说他身先士卒过了头,有人说到底是局长的儿子就是有觉悟思想境界高。但只有李熏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除了潼市以外的另外一座城市产生了感情,不是简简单单地想要去那里工作,而是想要真正去为了它而做点什么。而产生感情的原因,不是他已经留了一个脾脏在那里,而是那个帮他摘了破碎脾脏的人。   凌远。   韦天舒看凌远翻着手机不接话,于是笑得更是嚣张:“凌主任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表白呀?来来我教你……”   话未说完普外科办公室就被撞开,进来了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进来就把门关了,而后直直冲着凌远过来,走到近前即从随身包里掏出把匕首架到了凌远的脖颈上:“凌远!”   凌远被举刀挟持心里惊了几惊,待看清来人反而恢复了镇定:“牛大勇?你想干什么?”牛大勇,肝癌四期患者牛建国的儿子。半个月前,牛建国的癌细胞已经播散到肺部和脑部,一天前病逝。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凌远,你为什么不给我爸做手术?今天还听小护士说……说那个肝源申请早都撤回来了,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草菅人命?”   凌远环视了一圈周围,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人:“我们慢慢来谈这个问题,你让他出去,他是胆道组的,和你父亲无关。”凌远扭头指了指韦天舒,比了个“报警”的口型。   韦天舒出门的一瞬间,凌远即被牛大勇揪住了领带,稍有些窒息的急喘中,他想的却是,还好李熏然回了江州,但是天知道他吞了颗私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儿出现在医院的警察如果是李熏然那该多好。   这是李熏然正式调到新市局报道第一天,才在办公桌前坐下,出警电话就响了。黄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熏然啊,屁股没做热就出警,不觉得委屈吧?去枪械室领枪。”   李熏然哈哈一笑站起来,应声怎么会委屈即同黄队一起往枪械室去:“什么案子啊?”   黄队已经签了字在检查弹夹:“第一医院,病人家属闹事,要求医院赔偿,普外主任被挟持了,没有其他人质。”   李熏然正签字的手顿了一下,“熏”字四点的第一点大得过分,如同在纸上扎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弹孔:“普外主任?凌远?”   黄队一愣:“啊?哦,对对,你认识,就是给你做手术的那个。”   “到底什么原因?”李熏然背过武装带收了枪。   “本来牛建国他老人家就已经是肝癌四期,但是家属坚持肝移植,只能给他申请了肝源,只不过一直没排到。半个月前再入院,发现已经扩散到肺和大脑,凌主任和老太太交代了以后就把肝源申请撤回来了,但老太太没告诉她儿子。老人家昨天去世了,老太太悲伤过度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他儿子牛大勇知道了肝源被撤回的事情觉得是医生在草菅人命,挟持了老人家的主治大夫,咳,就是凌远,说为了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人却死了,一定要求医院赔偿。”   当李熏然出现在凌远视野里的时候,凌远几乎无法冷静思考。而李熏然看到凌远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时候,自己从警以来面对任何情况均从未出现过的焦灼让他瞬时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这样在乎凌远,甚至为了他还要请调到新市。   那时的凌远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正是在被挟持的状态,他也听不见李熏然一句一句地同牛大勇说了些什么,他所有的关心都已经全部放在了这个来解救他的人身上。所以,当凌远看着李熏然缓缓解下身上的武装带,把枪摸出来一脚踢开的时候,胸口竟然疼得厉害。   然后,李熏然是怎样突然来到了他面前,牛大勇的胳膊是怎么脱臼的,那把匕首是如何落地的,凌远完全不记得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李熏然,可到头来他只记得似乎就一瞬间现场变得异常混乱,一群人围上来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开始问他有没有事,十几秒后李熏然挤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快速说着:“我正式调到新市了,现住地址一会儿发你短信,你今天晚上要觉得困难的话就过来找我,到了打我电话。”   再然后,就是李熏然押着牛大勇匆匆离开现场的背影。   凌远回绝了所有人的关心,呆坐在椅子上看窗外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想起今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写,但当他打开本子抽出支水笔,却发现那笔尖在纸页上方一毫米处悬着,簌簌抖着就是落不下去。他丢了笔抻了抻手指,再捏起笔的时候发现那笔尖依然在晃。他愣了几秒,意识到自己其实全身都在隐隐发颤,背后阵阵发冷一直凉到了脖颈,而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心有余悸。   于是凌远终于放弃了书写,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李熏然发来的地址,直直出门去了。   李熏然租住的酒店式公寓侧对的一条街边是一排平矮老房,开了一间书店,一间西班牙餐厅,一家7-11,一家糖铺,最后几乎贴着那公寓底层侧门的一间是酒吧。   凌远无意停在酒吧门口,正想要给李熏然打电话,酒吧里传来民谣吉他和手鼓的声音,再过了几秒,歌手开始缓吟低唱: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是爱你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凌远听着莫名就走了进去。进去了也不坐,默默倚在门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彼时李熏然其实正坐在离门边不远处,要了一打啤酒,想着白日里自己的焦灼和总算完好无损的凌远。还有牛大勇的左肩除了脱臼,韧带也被撕裂了,这是李熏然意料之外的。从前不论什么情况下,李熏然出手能不伤人便不伤人,却不知为何这次他看着凌远。下手就失了轻重。   过了半刻他就看见了走进酒吧来的凌远,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神色戚哀甚至有些疼痛。李熏然凝神仔细听了那歌手正唱着的《飞鸟与鱼》,再看凌远面上模样,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请调新市也许来对了。   于是根本不消犹豫,李熏然就跑到门边,在凌远满脸错愕时飞快把他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边走边说道:“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现在去唱给你听,算是给你压压惊。”   然后他跑到台边和乐队交谈了几句,语毕就走到三角钢琴前坐下。静了两秒,两组和弦交替着从被支起的顶盖下落出来,像是把酒吧的浊气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然后李熏然的声音就安安静静地唱起来:   “Is this the end of the moment   Or just a beautiful unfolding   Of a love that will never be   Or maybe be   Everything that I never thought couldhappen   Or ever come to pass and   I wonder   If maybe   Maybe I could be   All you ever dreamed cause you are   Beautiful inside   So lovely and I   Can’t see why I’d do anything withoutyou you are   And when I’m not with you   I know that it’s true   That I’d rather be anywhere but herewithout you……”   然后电声乐队就和了上来,李熏然抽出扣在话筒架里的话筒走到台前去。李熏然唱歌是真的不错,整个酒吧都high了。凌远看着在台上魅力摄人的李熏然,眼前闪过他白日里拿枪、方才却在钢琴键盘上缓缓弹着和弦的一双手,眼里洒了十二万分的温柔。   李熏然还在唱:   “You’re beautiful inside   You’re so lovely and I   Can’t see why I’d do anything without you you are……”   舞台的冷光灯下,他一双亮闪闪的小鹿眼对上了凌远说着话——   嘿,我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就算你是飞鸟我是游鱼,那也没什么,只要你愿意,如果你也喜欢我,我可以为你化鱼为鸟,只为同你比翼。   你生于斯长于斯,而我愿意为你留于斯。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庄子·逍遥游》   END.   【附】   《飞鸟与鱼》   [这首诗又题《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网上传了很多版本,没有一个确切作者,但是窝觉得好美呀就拿来用了。文中为了契合,就从诗里截了几句当歌词了……嗯。]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你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股气息,却还得装做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股气息,却还装做毫不在意/而是你用一颗冷漠的心,在你和爱你的人之间,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Anywhere But Here》- SafetySuit   [翻译是窝死穴……所以窝就不尝试译了 网上有好多译词都很棒!!窝就不贴了……总之 嘤 喜欢]   Is this the end of the moment   Or just a beautiful unfolding   Of a love that will never be   Or maybe be   Everything that I never thought could happen   Or ever come to pass and   I wonder   If maybe   Maybe I could be   All you ever dreamed cause you are   Beautiful inside   So lovely and I   Can’t see why I’d do anything without you you are   And when I’m not with you   I know that it’s true   That I’d rather be anywhere but here without you   Is this a natural feeling   Or is it just me bleeding   All my thoughts and dreams   In hope that you will be with me or   Is this a moment to remember   Or just a cold day in December   I wonder   If maybe   Maybe I could be   All you ever dreamed cause you are   Beautiful inside   So lovely and I   Can’t see why I d do anything without you you are   And when I’m not with you   I know that it’s true   That I’d rather be anywhere but here without you   Is this the end of the moment   Or just a beautiful unfolding   Of a love that will never be   For you and me   Cause you are   You’re beautiful inside   You’re so lovely and I   Can’t see why I’d do anything without you you are   And when I’m not with you I know that it’s true   That I’d rather be anywhere but here without you    [烟之外番外二] 有时治愈·上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Dr. E. L. Trudeau”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E. L. 特鲁多医生   在今天之前,凌远站在手术台前从没感到过害怕。   今天他的身边并肩站着的是李睿和韦三牛,他最得意的学生,还有最信任的战友。   活体劈离式肝脏移植——这台手术简直就像是为他准备好的,从业这许多年,就等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它就来到他面前了。   凌远是全国活体肝移植的权威;而劈离式肝移植——他在美国休斯顿移植中心做出过不止一次的成功案例。国内此前没有过成功案例?没关系,他就应该是做出中国第一个成功案例来的人。   所以,按理说,他不应该感到害怕,甚至应该生出自己从来愈难愈勇的豪气。   然而,术前就已经在绞痛不已的胃,冯渺打开了才发现情况一塌糊涂的腹腔,脑海里不停闪回精神失常死于肝癌自己却力不能救的生母……然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害怕,终了心力交瘁,差一点连自己也要栽倒在手术台上。   凌远手抵腹部满额冷汗回到更衣间,手机里有一个李熏然的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   “下手术了吱一声 我在你办公室等你 有夜宵”。李熏然今天清晨才完成了长达两个月的集训从俄罗斯连夜飞回来,一大早晕晕乎乎和正要出去上班的凌远打了个照面,而后就冲进房间里去,连澡都没洗就倒头补眠,说是战斗民族果然名不虚传,这两个月实在累得不像话。   现在这家伙大概是睡饱了,洗漱完毕打理干净发现自己没回家,直接跑来医院。凌远舔了舔嘴唇笑了一下,回了个“吱”过去即起身洗脸,在手术中更渐严重的胃痛竟然缓和了不少,方才的恐惧也散去许多。穿白大褂的时候凌远就想,熏然你怎么这么神奇,一条短信就可以治胃痛,全然忘了自己到底还是一个笃信科学传扬理性的外科医生。   他往外走着就想,那家伙一定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李熏然一米八的个子,睡觉的时候喜欢蜷起身子,好在他够瘦。做了这些年刑警,睡觉时的样子却也敛尽所有锋芒,无比温顺。眼前闪过李熏然的睡颜,凌远脚下步子也愈发得轻快。   直到凌远在手术中心门外生生撞见了等在那里的生父。那一瞬间他的胸口泛起一阵恶心,方才隐去的胃痛卷土重来。   “我不愿意见你是因为我怕你。”   “我看着你就只能承认,我自己的血液里一半是懦弱疯狂,一半是自私凉薄。”   “我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从骨血里边计较利益、衡量得失的人。”   “而这样一个人,真的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一个人。”李熏然。   ……   凌远强压着胃部越来越剧烈的痉挛绞痛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殊不知李熏然收到短信后迎过来,结果却隐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把凌远说的每一个字听了个真切。   李熏然听着凌远卑恶低贬的自谴心里发苦发酸,若不是方才许乐山站在那里,他甚至就要几步冲出去抱住他说,他并没有任何一点配不上他。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懦弱疯狂自私凉薄,而计较利益衡量得失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坐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真的由不得自己。   他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许乐山还不至于让凌远低落至此,但他还是想问他说,这样责难自己、逼迫自己,可知有人会比他更疼?   李熏然一时想得出神,于是眼看着凌远的白大褂一角从他眼前掠过,他才慢慢从暗处退出来,刚想要慢慢晃去院长办公室,就看到走在前面的人一个踉跄抬手扶住墙面,而后竟然屈下身去,仿佛支持不住,竟然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夜半的行政楼走廊静得瘆人,即便耳力再糟糕的人都能听见任何一点微弱的响动,更何况耳力敏锐如李熏然,他清清楚楚听到凌远口中再无法抑制的几丝呻吟。   眼见这幅景象,再听到这呻吟,李熏然的心脏仿佛于那几秒瞬时停止了跳动。他愣了半秒,即拿出冲刺的速度向倒在地上的凌远奔去。   走廊不长,李熏然也只迈开了七八步就已经半蹲半跪在凌远面前。李熏然低头去看凌远手握拳狠狠抵住的地方,而后扶住他的肩膀,想去看他的眼睛,急急问道:“凌远你怎么样?胃疼是吗?我去叫急诊。”   李熏然话音未落就想要起身,被凌远蓦然拔高的声音截住了:“不用!”而后他勉力抬头似是在确认来人,急喘了几口气才又道,“熏然……,没事儿,扶我去办公室。”   日后李熏然再想起这日场景,所有细节竟然都如电影慢放一般被他记得清晰明白。他看到凌远抽搐的眼角,涣散的眼神,皱起的鼻梁,颤动的睫毛,甚至趁着走廊玻璃外其他大楼投射进来的微光而漏在下眼睑的阴影……还有他额上密匝匝亮晶晶的冷汗,他青筋迸出的手背额角,还有被他下意识捏皱的白大褂刷手服……   李熏然当时想的是,凌远这样疼,这样累,这样苦。   他真想可以替他疼,替他累,替他苦。   所以当凌远对他说扶他去办公室时,李熏然脱口而出了一句“我背你吧”。在被凌远拒绝以后,他也就听话拉过凌远的一只胳膊。他心下明白,这是凌远骨血里的坚持和骄傲。   而当李熏然架着凌远在走廊上缓步向前迈的时候,他感到凌远几乎已把全身都靠了上来,心下已不知是该痛他的胃已经疼到这般地步,还是该欣慰自己是他凌远全然信任托付的人了。   TBC.    [烟之外番外二] 有时治愈·下   李熏然一句话酥酥软软落到心坎儿上,把凌远的胸口暖得非常熨帖。凌远微微笑了,侧了侧脸,就着李熏然的手抿进一点米汤,米汤留在舌上,真的是甜的。   “你亲自熬的?”凌远舔了舔唇,终于睁开眼去看他。   “是啊。吃点儿?”李熏然轻轻笑了一声。   凌远想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吃。味道不错,以后你做饭吧。”   李熏然把碗搁到床头柜上,转过来亲亲凌远的嘴角,再将他扶坐起来。往他背后塞靠枕的时候絮絮说着:“你就使劲儿夸我吧,就是白粥放了点糖。以后要是真的换我做饭,别回头把你吃哭了。”   凌远看着坐在床边,端着粥碗的李熏然的那双手,略微精神了点,于是又勾了勾嘴角:“这么漂亮的手做的饭,我就是哭,也要哭着吃完。”   李熏然嘿嘿一笑,两手捧着粥碗递到凌远身前,稍有些试探地问:“这么漂亮的手现在想喂你吃,行不行?”   凌远知道,如果李熏然不说这么一句,他肯定就直接从床头柜上拿过粥碗自己端着吃了。可是,这是在家里,面对的仅仅是李熏然一个人而已,那还要什么强呢?这样想着凌远就微眯了眼,将脑袋凑过去一点张了嘴:“行。”   两人没怎么说话。凌远吃得慢,李熏然就安安静静等着、看着,等他一口咽下去缓够了,再递过去半勺。   凌远在某一刻突然皱了眉头掀了被子,对着扶着他胳膊的李熏然憋出两个字:“想吐。”   “你坐着别动,我去拿盆。”李熏然把被子重新掖回去,几步跑到洗手间拿了脸盆回来,看着凌远哗啦把方才吃进去的粥吐出来,几次以后尽数吐光了,心里难受却也不知该怎么帮他,只能拿杯温水来让他漱口,自己端着盆去了卫生间清洗。   李熏然回来看凌远吐了几次已然脱力,吐过以后胃里又有隐痛渐生,靠都有些靠不住,于是赶忙帮他躺下,给他拉过被子的时候看着他面唇苍白心疼不已,轻声说:“怎么吐得这么厉害,反而感觉有些严重起来了?”   凌远在被子里动了动身子,找到一个稍舒服一点的姿势去看李熏然,顿了几秒开口问道“你刚才煮粥的时候是直接把糖放锅里了,还是煮完了放到碗里去的?”听李熏然答了碗里,凌远吁了口气,“那就好。晚上就别放糖了,我有点儿反酸。”   “吃甜的会反酸啊?”李熏然听到神色就变了,一瞬间眼周红了又红,竟然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吃甜的不行你还不跟我讲?”   “我尝了尝,没觉得特别甜,以为没事儿的。再说……这么漂亮的手煮的粥,又是这么漂亮的手端到我面前来,我怎么好意思不吃掉。”凌远安抚地去看李熏然,轻轻笑出来。   踌躇了几秒还是开口问道:“你刚刚吐出来的东西怎么是咖啡色的?是不是我把你搞得胃又出血了?”   “不是。这个颜色表示带出来的是之前出的血,一直留在胃里。要是新鲜出血就该是红的了。没事儿的,别太担心了,我现在吐掉觉得舒服多了。”凌远说着话,主动从被子里伸手出来去握李熏然的手指,才碰到那人指尖,眼色却又突然黯了几分,手指虚虚挺住,静了几秒,又轻声开口道:“熏然啊……”   李熏然反握住凌远,低头问他:“怎么了?”   凌远避开他的目光:“我……我真的不值得,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其实就是一个……”   听着眼前人说的话,李熏然有些发愣,突然想起前日夜里他因在阴影中听到的那些滴血字句,又想到方才凌远什么话都没说,一口一口喝掉的那小半碗粥,一股隐隐怒气就直冲到额上。于是他出声强行接上了他的话:“一个衡量利益计较得失,懦弱疯狂自私凉薄的人?你怎么回事?你觉得你配不上我?我对你好你觉得不好意思?明明不能吃甜的还喝了那么多粥,你到底什么意思?”   凌远闻言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李熏然,却见那人也正直直盯着他看,眼神厉厉,却有水光。李熏然几乎不对凌远生气,此前他们有时争执,李熏然一着急眼泪就会冒出来,而到了那时,总是凌远先服软,然后好言好语把他哄开心了。可是今天,凌远失去了所有可以相劝的立场,于是像是触了高压电,他的目光在下一秒就弹了开去:“你都,你都听到了……”   李熏然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凌远你听好。我爱的这个人,他只要在家就会费尽心思变着花样做饭;我不管受多小的伤,哪怕只是蹭破点皮,他都会心疼絮絮叨叨半天;他一心一意为医院好,明明那么讨厌应酬,还带着一只破胃出去陪领导喝酒吃饭;每一份送来的文件他看得比谁都仔细,上面那些不同颜色笔写的批注密密麻麻,字数加起来可能比文件本身字数都多;他一心一意为病人好,可以为了一个病例心力交瘁,明明已经尽力了还非得去指责自己。他一个消化外科的专家,永远都在给别人看病,自己生病了却永远都是用654-2对付过去。他其实经做得特别特别好了,却总是和自己拗着过不去总觉得自己欠别人的,心里装着那么多人那么多爱,偏偏漏掉了自己。你说他何苦呢?”说到这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藏不住得有些发颤,竟然是隐隐带出点哭腔来。   房间里一时安静,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凌远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熏然,我以后不会说这种话了。”   “嗯。”李熏然低头应了一声,拿手捂了捂眼睛,迅速抹掉眼角已经开始有些溢出的泪渍,然后拿过床头的水和药片。凌远吞了药,或许是药物里的镇痛成分很快起了作用,或许再加上方才李熏然说的那些话让他的心轻了几分,他竟觉得胃里好了很多。   李熏然回手端了碗想要起身去厨房重新盛完粥出来凉着,袖子却被凌远一根手指轻轻勾住道:“熏然,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李熏然绕到窗边将窗帘拉上一半,然后直接从另一边上了床,从身后揽过凌远,一手不由自主又覆上了他的腹部。感觉到凌远抬手将他的手合进了掌心里,李熏然开了口:“有句话你应该比我熟。”   “什么?”凌远拈了李熏然的几根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   李熏然从后面把额头靠上凌远肩膀:“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often; to comfort always.”   凌远嗤嗤笑出来,挣了李熏然的手转过来和他面对面,反手揽过他来说:“你这英语说的……”   “好好好,美国人说的英语你听得懂,我说的英语你永远都听不懂。”李熏然也笑出来,“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凌远扳过李熏然的脑袋,两人额头和鼻尖轻轻碰上了:“是啊。Trudeau医生的墓志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凌远,你昨天夜里自己也说了,医生不是上帝,医学是最落后的科学。对平安母子,你已经做到总是安慰总是帮助了,你不能还强求自己做到总是治愈啊。”李熏然说这话,嘴巴一张一合,热气断断续续扑到凌远面上,“别老苛责自己行么?你这样自谴或许自己不觉得,但我听到会特别特别心疼你知道么?”   听到凌远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李熏然继续道:“你这次这么一病,其实是来惩罚我的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太任性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老把自己折腾得今天一个枪眼儿明天一条刀口的?我现在才知道……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生病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凌远听到李熏然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不对,忙与他分开一些去瞧他,看李熏然眼圈又有些泛红,凌远心里软了又软,轻轻在他唇上啄了几下道:“别哭别哭,我都不怎么疼了,也不怎么难受了,我都觉得有些饿了。”   “饿啦?”李熏然听到这话赶忙支起身来,“我去给你盛点儿粥来。”   “李副队,这回别再放糖了。”凌远也掀开被子,捞过一边的靠枕准备坐起来。   李熏然已经走到门边,开了门去应凌远:“我再放糖您把我手剁了行吧凌院长?”   凌远笑出声来:“那就好。这么漂亮的手,还是留着弹琴做饭吧。”   END.    [烟之外番外三] 八千公里   李熏然早上到了局里,看到桌子上躺着的一张明信片上绘的巨大蛋糕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其实父母几天前就来了电话,跟他说虽然自己一个人在新市,但过生日也不能马虎,不管怎样至少也得自己下碗长寿面吃。当时李熏然连声应“好”,可刚放下手机听到身后黄队一喊“出警”,他就直接把生日和面条的事情丢得一干二净。   ——直到此刻。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生日快乐”四个大字直直撞进了李熏然的视线。不去看寄信人,也不必在意邮票和发出的地址,瞟到这四个字他就知道是凌远。凌远喜欢用手写字,而且字写得尤其漂亮。李熏然再仔细看了看,终于哭笑不得地确认凌远在这张卡片上正经对他说的只有这四个字,想来那人从前给他写过的各式卡片情书,甚至是粘在冰箱上叮嘱他吃饭换药的便利贴上的字都比这明信片上的字来得多。   但天地良心,凌远真的不是故意偷懒,如果可以,他倒是乐意把前段时间才写邮件发给李熏然的《烟之外》手抄一遍,不但省事儿,而且也是两人的专属情话。但瘦瘦小小的明信片背上贴了邮票写了详细地址和人名后,留给他写字的地方真的不多。凌远看着那区区一小块空白想了想,钢笔一挥,还是选择了用更省事儿的“生日快乐”填满了它。   李熏然正端详着,想看看一向以“凌氏浪漫”为招牌的凌大院长寄来的这普通明信片可以怎么浪漫一发,凌远的电话就进来了:   “熏然,卡片收到了吗?”   李熏然哈哈一笑答道:“收到了。可是院长,虽然你今年人在德国,但就寄一张卡片,也太……”   “它是一张普通的卡片,但我为了让它漂洋过海后也能准时出现在你的办公桌上,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凌远出声打断了李熏然,语气里呼吸间带了几分得意,“况且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什么?”李熏然哼了一声。   “八千公里。它飞了八千公里来到你身边,代我送了八千公里漫漫长路给你。这个礼物不轻了吧?”   “凌远,你……”李熏然本想再侃两句,谁知凌远的话立马就接上来打断了他。   “好了不说了,国际长途贵着呢。有个大手术演示,我得走了。生日快乐熏然,晚上早点回家自己下面吃别嫌麻烦听到没有。再见~”   什么鬼……李熏然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已挂断的通话状态愣了一刻,心里默默吐槽了半刻,却还是捏起那张明信片仔细看了三秒,轻轻笑了一会儿,终于把它靠在了电脑显示器的下方斜斜立着,而后走出办公室叫上小方往审讯室去了。   直到凌远的语音消息掉进来,李熏然才意识到天早已经黑透了。他对过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这件事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再加上傍晚他看着电脑上结案报告的空白文档,顿时对加紧赶回家下面条兴趣缺缺。况且今天家里还是没有人,待在办公室里至少还有凌远飞了八千公里的“浪漫”卡片陪着,于是李熏然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留守。   李熏然点开凌远的语音,四顾了除他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于是开了音量外放,一边听着,一边往报告文档里打上最后几个字。   “李警官下班了没?想想你就懒得自己下面条吃,我刚刚帮你网上叫了外卖,钱也付了,你一会儿等着面条来敲门就行。”   李熏然听毕语音一惊,赶忙站起身来,存了文档关了机,抓上凌远寄来的明信片,摸出抽屉里的车钥匙就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望天,愤愤嚷着发了语音过去:“院长,你也太——贴心了,我前一秒还在局里加班呢,你就一声不吭往家里叫了外卖,回头该让人家等了。”   李熏然把车开出公安局门口的时候,凌远的语音消息又掉了进来:“哈哈,人民警察面对劳动人民偶尔迟到一下人家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的是你到了面就该糊了。”   听毕,李熏然在车厢里毫无顾忌地朗声笑出来,笑了一阵却恍然觉得身边还是缺了个人,有些空荡。直到面前闪过一个红灯,李熏然停下来车来,赶忙压下那阵莫名失落,回过去了一个扁嘴的表情。   李熏然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即觉察出情况有些不对的。钥匙只在锁眼里转了半圈门就打开了,可他明明白白记得自己早上出门前是锁了门的。他拔出钥匙,钥匙环在手指上转了半圈,挂着的一柄瑞士军刀已经被捏在了手心里。   待到门大开,李熏然眼前被灯火通明的屋子恍了几恍,下一秒就被空气中满溢的棒骨汤香气撞了满怀,然后他就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那站在煤气灶前从高压锅里往外盛汤的颀长身影不是凌远又是谁。   蓦地,李熏然胸口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去,慢慢收了军刀。紧接着,某种情绪即从胸口一层一层往上泛,惊喜感动掺着万分想念和几丝委屈逼得他从眉心到鼻尖酸彻。   彼时凌远正把面碗从厨房端出来放到饭桌上,眼神一动就看到李熏然在门厅里呆立着,于是出声道:“回来啦,正好,快来快来,外卖小哥喊寿星来吃面了!”   李熏然闻言抬头,正对上凌远的脸,眉眼间全是笑意,竟又呆了呆。   凌远看他这傻愣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笑,于是转身几步走到门厅里来,接过李熏然的公文包,拉过他的手就往饭厅走。谁知李熏然在下一刻手臂一较力,直把凌远拉回转来,下一秒就猛地抱住了他。凌远的心早被这一拥柔成了水。这是最普通的拥抱,却因着两人两颗多情多累的心,终被动作得意绵无绝。   凌远回手抚上了李熏然的后背,在他的耳畔轻声道:“熏然,生日快乐。”   李熏然的声音从凌远的肩窝里闷闷传来,挂了一丝若隐若现的鼻音:“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了你怎么还哭上了?来来来,吃面吃面,再不吃真得糊了。”凌远一笑,说着话就拉过李熏然的手,把他摁到餐桌前坐下。   李熏然一把拽住想要坐到他对面去的凌远,朝自己旁边的椅子努了努嘴:“别走,坐这儿”说罢,先凑到碗边喝进一口汤,抿了抿嘴又问道,“你回来待几天啊?”   凌远拿手支头看着他说:“呃……一会儿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的飞机就回去了。”   “嗯?”李熏然方才扒进去一口面条,听闻此言抬起头来,迅速咀嚼下咽而后开口道,“你一来一回就为了这几个小时给我做碗面?机票不要钱啊?”   凌远垂了眼帘轻声一叹:“我就是太想你了,一个月前就想着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看看你。这两天赶上你生日,于是终于可以找个借口请假出来。”而后他抬手拿起另一双筷子,把窝在碗底的一只煎蛋翻到上面来,“我和我们中心主任说,我爱人今天生日,我必须回家一趟。他同意了,还给报销机票。”   “嗯?”李熏然的眼睛又睁圆了几分。   凌远哈哈一笑:“是啊,以后谁再说德国人死板我和谁急,人家骨子里浪漫着呢。”   “你说你凌晨一点四十五分飞机?”李熏然又往嘴里扒了一筷子面条,“那等我吃完你不就差不多得去机场了……”   “是啊。”凌远把身子往后一靠,“谁让你废寝忘食在局里加班到这个点儿。我可是七点半就已经到家了。”   “欸……”李熏然一脸懊丧,“一会儿我送你去机场。”   车停稳熄火后两人坐到后座,昏暗的车厢内,李熏然捞过凌远的手问他:“你到柏林是白天吧?”   “对,在布鲁塞尔转机,到柏林如果不晚点没误机应该是中午十一点左右了。”凌远动了动身子,抬过胳膊揽过李熏然。   “然后呢?你下午就要去工作了吧?”听到凌远肯定的回答,李熏然接着道,“那你一会儿飞机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从布鲁塞尔到柏林的飞机上一定要吃饱点,回头下了飞机就你这性子一定不吃饭了,到晚上又胃疼。”   “李警官我向你发誓,我这两个月饮食特别规律,一次胃病都没犯过。”凌远举起三根手指嘿嘿一笑,紧了紧怀里的人又松开,“那行,我走了,下飞机给你发短信。生日快乐熏然。”   “凌远。”李熏然出声叫住已经在开车门的人,看他回转过来才道,“谢谢你的面和八千公里,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语毕,李熏然主动把嘴贴了过去,两唇相触,吻得绵长难解。   凌远,谢谢你飞行了八千公里把自己送给我。谢谢你今天一万六千公里的爱。我爱你。   END.    [烟之外番外四] 永恒假期   “院长,我真的好想和你出去度个假啊……”   “……副队,我们哪来的功夫度假?”   “我们凑个时间……一起把年假都休了怎么样?”   “你确定休了年假逃之夭夭就万事大吉了?”   “……我……不确定……”   以上,难得同时休息的两人,窝在被子里,听窗外小雨淅沥,注视着彼此晨起时黑洞洞的眼睛,产出的第一组毫无营养的对话。   度假对兼着临床及行政工作的综合医院院长和一线的刑侦刑警而言,的确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谓的年假放在那儿,其实说白了统统都是摆设。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决定去度假,飞新西兰的行程提前一个月就定好了,机票签证全部办完,结果临行前两天李熏然被一桩特大贩毒杀人案拖住。刑侦队和缉毒队联合侦办,专案组怎么可能少了年轻力壮身手极佳更兼头脑灵活吃苦耐劳的李熏然,于是他的年假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去年,凌远从美国回来后,他们第二次决定去度假。有了上一次临行前退机票酒店的惨痛损失经历,这一次二人把地点定在了国内,他们决定在南方某处海滨小镇安安心心住上一礼拜。结果才第三天,第一医院出了个医疗纠纷,患者家属颇有些背景,指名道姓要凌院长出面,金副院长不敢拿主意,一个电话就把凌远从南边叫回了北边。   “欸呀就是度个假!难道真得等到我们都退休以后才可能吗!”   此刻凌远看着开始嚷嚷的李熏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对度假抱过希望。自从到医院工作,他就已经一门心思把自己交代给了医院,这些年读书进修开会的也没少往国外跑,却还真的从来没有过特别想要去度假的地方。于是他抬了胳膊半支起身子来好奇问李熏然:“欸,那如果有时间,你最想去哪儿啊?”   李熏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掀了被子跑下床去,拉开床尾电视柜下的抽屉翻出五本LP来扔到床上。   凌远被连续丢上来的五块蓝砖头砸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捞过李熏然扔过来的书一本一本看——《尼泊尔》,《西班牙》,《柬埔寨》,《日本》,还有《美国西部》。   “你什么时候买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凌远一边低头翻着一边问。这些LP里,其中两本还比较新,剩下的三本已经被李熏然翻过好几次,某些地方还被橙澄澄的荧光笔标亮贴了标签。   李熏然扑回床上,身子一滚翻到凌远身边,努力把脑袋塞进凌远怀里:“你去德国以后,我不是去北京培训么……培训其实特别闲,一闲就想往外跑,可是又跑不出去,就只能买LP消遣了。”说完这句话李熏然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道,“欸其实这些地方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现在最想和你一起去的是洱海。”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天阴,稀有的光线带得整间卧室的空气都有些沉闷,凌远只觉得李熏然的语气里有些无以名状的失落,尤其是最后两个字“洱海”,吐着字像是吐了两声叹息,轻轻在他的心尖上掠过,扫得凌远胸口波纹一漾。   凌远捞过手机看时间,两人都是早起惯了的,偶尔一天没定闹钟竟然也都齐齐在六点左右睁了眼。既然时间还早,凌远打定主意便揉了揉李熏然的头发:“起来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他也不顾李熏然,自己飞快洗漱好了就钻进厨房。待到李熏然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来到厨房门口时,蒸锅“叮”地一响,一锅饺子刚刚熟透。   凌远指了指桌上的牛奶和三明治让李熏然赶紧吃了,手下不停,把蒸锅里的饺子一只一只装进餐盒里去。饺子是凌远自己包的,大只,管饱,还营养。他自己和的荞麦面,自己擀的皮儿,自己拌的韭菜鸡蛋虾仁馅,一次性包了好几百个,速冻在冰箱里,偶尔可以救急用。   再十分钟后,凌远就已经带着两个被饺子塞的满满当当的餐盒,拉着李熏然开车疾驰在环城大道上了。车从沥青浇筑的环城大道路面上下来后一转就驶入了一条土路,这时候一直织着的细雨停了。而后车子再颠簸着拐了几趟,凌远终于停车熄火拉了手刹。   李熏然跳下车来,眼前是一片大湖,水色因着天阴显得不那么透亮,却也是泛着淳蓝深沉得令人发指。周围草色葱郁,这里虽然没有人气却不显荒凉。凌远也跳下车来走了几步到他身后,告诉他说:“这是新市市郊最不为人知的一颗大海子,淡水湖,还没被开发过,天晴的时候更美。我知道也是因为小时候我爸老带我过来。”凌远顿了顿,又道,“唱歌吧。”   “什么?”李熏然蓦地一回头,正对上凌远带着调侃笑意的眸子。   凌远哈哈一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和我去洱海的原因。你就姑且委屈一下,在没法儿休假的情况下,把这儿当成洱海吧。唱吧。”   凌远说的是那首叫《去大理》的歌。当时两人看完电影以后,李熏然就特别喜欢这首歌,尤其是这几句歌词和着民谣吉他被唱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辈子听这一首歌就足够了。   那几句歌是这样唱的:“谁的头顶上没有灰尘/谁的肩上没有过齿痕/也许爱情就在洱海边等着/也许故事正在发生着”还有两句是:“捡起被时间碾碎的勇气/让双脚沾满清香的泥”   他没去过洱海,却也等来了爱情;故事的确正发生着,不需要“也许”的假设。当时他是和凌远一起走进的电影院,听到身边有的人在放声大笑,却也看到有人在影院的暗色调里黯然神伤——他有一瞬间想到自己学生时代的心底里那个像朵白茶花一样的简瑶,却在下一秒扭头看到了拉着他手笑得开心的凌远,于是也跟着豁然大笑。所以,说这几句词到底能给李熏然带来多少心灵共鸣,其实并不多,但“喜欢”这种心绪有时真的非常莫名其妙。   所以说,洱海,不过是李熏然私藏了这许多时间的一个情结罢了。   当时李熏然把这首歌在嘴里翻来覆去哼了一个多月,凌远几乎没提起过,李熏然自然也就以为他根本就没在意过。谁知凌远把这么点小事一直都挂在脑子里,此刻提起,让李熏然瞬时觉得周身空气的温度暖了几分。   哈,“爱”也真是非常的莫名其妙呢,一些自己都记不得的小事儿,总有人会把它记得比那人自己的事儿更清楚,而且从来不需用力,它们总是自然而然就印在脑海里了。   于是李熏然一把抄过凌远的手臂,用了几分力夹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两人沿着海子的边缘开始缓步走,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草叶尖扬起一片水雾,清清凉凉的潮气盖上额头的时候,李熏然就开始唱了:“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走着唱着,又一阵风起,水汽迎面扑过来,凌远拉过李熏然卫衣的帽子给他兜上,自己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李熏然笑着脚下故意踉跄两步,拿自己的肩膀去挨身侧人的肩膀。那人丝毫不躲,反而更匀出些地方给他来靠。   李熏然在某一刻转头去看陪他走路听他唱歌的凌远,他的头随着歌的节拍轻轻点着,脸上亦无意识地挂着笑,由内而外一点一点渗出来,没有丝毫刻意,看得李熏然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勾出几丝笑意。然后他渐渐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根本不需要洱海那个地标了,家门口的这颗野海子更好,水色这么真,草色也这么正,而且几乎无人知没人来。   再唱了两句他就又发现了,其实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休一个完完整整的年假于他而言也已经不重要了,度假更只是一个走走形式的过场罢了。有身边这个人,只要他在,自己就已经拥有了一个恒久恒久的假期,不是吗?   两人回到车里正拿手指拈餐盒里的饺子吃,李熏然的电话就又响了,才讲了两句,凌远的电话也响了。等到讲完电话,凌远拿纸巾擦了手发动了车子问李熏然:“去哪儿?我送你。”   李熏然嘿嘿一笑:“你也要回医院了吧?”   “你怎么知道?”凌远摆着方向盘,车在土路上颠了颠,难得懵了一脸。   李熏然故意拖拖拉拉吞下一个饺子才开口道:“我要去第一医院。实验中学某个食堂疑似投毒,一批学生已经拉到第一医院去了。黄队去了学校现场,让我去急诊了解情况。”   “好吧。”凌远一阵轻笑不置可否,顿了一秒又开口道,“我就说,咱俩度假是真不靠谱。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居然又因为同一件事儿被叫回去了。”   李熏然此时刚咬下一口饺子,听到凌远说话,反手就把手里捏着的半只饺子塞进了凌远的嘴巴:“没事儿,反正咱俩天生的劳碌命。我也想明白了,其实度假无非是到另一个地方和你过几天日子,走个过场罢了。你现在天天在我身边,其实我不是一直在度假吗?”   李熏然看凌远吃完了,又从餐合理拎出一个饺子塞到凌远嘴边,看他咬下一半,再收回手来道:“我都有一个永恒假期了,洱海什么的,无所谓了。”语毕,李熏然把手里捏着的半只饺子塞进了自己嘴里。   以下,两人恢复工作状态前产出的最后一组毫无营养的对话。   “熏然,你过来一点。”   “干嘛?”   “主要是把头靠过来一点。”   “你干嘛?”   “欸呀你躲什么?”   “——凌远!你在开车!!”   “我知道。你不让我亲一下我现在就停车。”   “欸呀你都吃了我咬过的饺子了……”   “……那不一样。快点过来。”   “哼。”   END.    [烟之外后续三] 不逝   “但是道路不会消逝,消逝的/是东西;但东西不会消逝/消逝的是我们;但我们不会/消逝,正如尘埃不会消逝”   ——张枣《一首雪的挽歌》   一日   凌远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在手术上,一台活体肝移植才开始做,第一根血管都没来得及吻合上,凌欢就把电话打到了手术室。   电话开了免提,一字一句全被屋里的人听了个透:“熏然哥出事了。”   凌远手下一顿,从显微镜前抬起头来:“伤哪儿了?”   “脑部。”凌欢的声音发颤。   李睿手下也一顿,转头看看凌远轻声道:“凌院长,要不让周老师来替你?”   凌远一张脸被口罩蒙住了大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只瞥了李睿一眼就让他噤了声。“我不是神经外科医生。谁在给他做?”前半句答的是李睿,后半句问的是凌欢。   “刘晨曦,刘主任。”凌欢语速很快,一秒三字,两秒语毕。   “好。”凌远吸口气,又把脸埋回到显微镜前,不再言语。   李睿看了看举着电话的小护士,凑回显微镜前憋出一句话来:“凌欢啊,我们先继续手术了。”   这台活体肝移植做得不顺,有血管塌陷,有组织粘连,吻合最后一根血管前病人的心跳竟也出现了点异常。   移开显微镜准备关腹的时候,李睿的脖子肩膀僵得如同一连钉了三块钢板。他转头去看倚在门边不知用手机回着什么消息的凌远,脱下隔离衣后的刷手服已经湿透了,衣料贴着前胸和后背。而后他头也没抬,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嘱咐了李睿几句,脚一伸,门一开,转身就出去了。出门前,凌远依然没有摘掉口罩,在外只留着一双让人读不出情绪的眼睛。   李睿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一台手术已经从下午做到夜里,想想自己一个外科主任做了病人的管床大夫不说,过会儿还得去ICU盯着,再加上明天的轮休又泡汤了,就难免为自己觉得悲哀,叫外卖的时候任性地多要了一对鸡翅。   好歹垫饱了肚子李睿才往ICU去,强打精神准备苦守这个状况频出的病人一夜。他在走廊里撞上了正从对面病房里走出来的刘晨曦,一声“刘主任好”还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挡在了嘴边。   李睿往病房里瞄了一眼,院长垂手立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昏迷着的人。他的肩膀塌了下来,不复往日强势凌厉模样。   二日   李熏然和普外的一众医生早已混得很熟,同样的,李睿也早已和李熏然及其队里的一众警察称兄道弟。所以,当小方领着新市局长和省厅长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声不吭直接打了李睿的电话。   彼时李睿方正盯着前夜手术的病人拉了一张心电图,接了电话就去门诊把浩浩荡荡的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队伍往神外的主任办公室领。   敲门进去就看到刘晨曦站在读片灯前,凌远拎了把椅子坐在刘晨曦的办公桌侧,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死死掐住了两侧太阳穴,指甲盖泛白毫无血色。   李睿给诸位作了介绍就退到门边。这办公室里站着的三个医生,凌远,刘晨曦还有他,都是做了一台大手术又连着熬了一夜,却唯独凌远面色看着像是熬了三五夜。这群警察里只有局长和厅长不知道李熏然和凌远的事,厅长握着凌远的手拜托他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李熏然的时候,李睿看到凌远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下午李睿因为移植病人肾功能异常被叫回了ICU,处理完了以后,他顺道拐进了李熏然的病房。   那时候凌远在专家门诊坐诊,病房里只有一个盯着监测的小护士。   李熏然伤在头侧耳后,从门口的位置乍一眼看去,李睿差点没找到创口在那儿。   李熏然创口同侧的脸颊有一大片擦伤,微微肿起来,裸露出的完好皮肤泛着青紫。他吸着氧,两手静脉里都插着针头打着点滴,一根一根管子从被底下的身体里插出来。   这是李睿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昏迷着的李熏然。八年前李熏然被切了一个脾的那次,凌远亲自做了他的管床大夫,李睿一个小住院医正忙得晕头转向,术后连李熏然的病房都没走进去过。两年前的谢晗案,他恰巧被留在杏林分部做飓风的善后扫尾,等他回到第一医院本部,李熏然也已经出院归队了。   所以在李睿的印象里,李熏然一直都是那个走路挟风,挺如白杨的样子。押着犯人的时候脸上模样不怒自威;笑起来的时候一双鹿眼闪得像星星;如果开他的玩笑他也一点不恼,这个温和明朗聪敏的人会大大方方地开口,两句话就可以拉上对方做一垫背的;而当他出现在凌远面前的时候,他……他可以让凌远的脸上溢满全世界的温柔。   李睿以好朋友的眼光看着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李熏然,心里都觉得难受得紧。想到早上听刘主任仔细介绍他伤情的一字一句,眼角鼻尖一阵阵发酸发涩。   你得醒过来李熏然。李睿的目光像是要埋进李熏然凹陷的眼窝里去,他在心里念了这样一句,缓缓退出了病房。   三日   因那肝移植患者体温又往上升了两度,李睿捏着护士送来的好几个数值都不正常的血检报告以及乱七八糟的心电图去找凌远。电话打不通,他把院长办公室普外办公室会议室手术室甚至门诊都找遍了,才想起ICU来。走到李熏然病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小方也在里面。   小方声音很低,李睿却听得清清楚楚:“……刚查清楚了,是报复,两台机车都抓到了。一审就撂了,六七年前的老案子。李队……他就是太累了,熬了两夜又刚抓了人,一下恍神,躲过第一辆没躲过第二辆。我们也没往那边看,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撞上了……我们三个人……竟然没一个能来得及去拉一把。”   “没事儿,别自责。没人会怪你们,他也不会。”凌远嗓子发哑,声音出口像是瘫在沼泽里的一截枯木,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陷。   两人沉默了一阵,小方又开口了:“远哥,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局里决定把你保护一段时间,至少上下班路上……”   “不用了”小方话未说完凌远就出声打断了他,“我这段儿时间不会离开医院了。”   小方沉默了三秒站起身来道:“好吧,我先回局里了。那远哥,你保重。”   李睿和小方点了点头走进去,在凌远身后站定,还未出声就听到坐在床边的人低低喃出两个字:“熏然。”   这也是李睿第一次听到凌远叫一个人的名字带上这样的语气。几滴悲伤,几缕哀求,几丝祈盼,几分软弱——不太好形容,这声音带出的语气像把成千上万种黯色情绪疯狂杂糅在了一块儿,让人听了心里讲不出地难受。   李睿立刻就哑在了那里,眼神在凌远后颈一次性隔离衣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打结处间扫来扫去,游移几秒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盯住的地方,终于把视线又移回了李熏然脸上。   这家伙,安安静静地躺着,舒着眉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竟然显得那么乖。这样看着哪里像是个三十几岁经风过浪的刑警。李睿想,他在凌远面前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是这副模样,也难怪凌远会爱上他。   凌远突然意识到似乎先前有人进来,转头凝神,看了看杵在那儿的人勉强笑了一下,声音里多少有了点精神:“小睿?”   “哦,凌院长”李睿思绪被打断,猛地回过神来看向凌远。才两天,他的眼窝已经陷得和床上躺着的人一般深了。他从未见过凌远会憔悴至此,即便是给平安母子做手术的那段时间,即便是飓风缠身的那段时间,他都不曾这样。   李睿定了定神复又开口道:“这是9床的血检报告和心电图,体温还在升,你能不能去对面看一眼?”   凌远抬手接过那叠纸,低头翻了翻站起身来,道声“走吧”。方走到门边他又停住了,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李熏然,断续地轻声问道:“小睿,你说,熏然他,能醒过来吗?”   “当然。”   七日   李睿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肝移植病人转到普通病房以后他就很少来ICU。终于得闲,他就想来看看李熏然。   走到门口,坐在电脑前的小护士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是他,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吐气没逃过李睿的眼睛,于是他挑了眉毛问怎么了。   小护士是上海人,语速又很快,低声抱怨的时候就带出些吴侬软语的喋喋不休来:“欸呀我还以为又是凌院长嘞。这几天真的是什么事情都他自己来,我都不知道坐在这里干什么了啦。李主任你不知道他眼睛里血红血红的,刚才欢姐好说歹说才把他拖出去的。我也觉得是,凌院长要是再不回去休息等万一什么时候我一走神醒过来就看到他也倒在地上可怎么办呀……”   李睿被小护士一串接一串的话逗得神经一亮,难得勾了嘴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李睿往床边走,小护士也挪了两步跟上去问:“凌院长和李警官是亲戚吗?表兄弟吗?还是堂兄弟呀?”   “你瞎猜什么?”李睿伸手捞过插在床尾的一叠报告单。   小护士吐了吐舌头:“我是有凭有据的好伐。李警官住进来七天了,我在这里坐了三天。天天睁眼闭眼都是凌院长坐在床边唠唠叨叨的,看起来还蛮熟的呀。”   李睿突然也好奇了,把报告单塞回原处,示意小护士往外走两步,低声问她:“他都唠叨些什么?”   “我哪里敢仔细听哦。”小护士撇了嘴,“只零零碎碎听到他说李警官以前借调啦吃饭啦饼干啦……还有李警官是不是经常来哦?凌院长还说他经常睡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什么的……”   李睿听着眼睛有些发潮。   在这两人的默契眼光里,你不是英雄我不是英雄,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迹,爱人间的琐事一向零零碎碎稀松平常。   当天灾人祸席卷而来,真正在乎的人从来对后文不闻不问,他只求一段安安稳稳的平凡日子,不需要太亲昵,但可以让两人好好度过。   二十八日   李熏然在ICU躺了二十八天,依然在昏迷,从不曾转醒。头一礼拜凌远把自己熬成一副颓败模样,被凌欢骂回去睡了一觉,回来就换了一副神气。好好坐诊,好好手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陪床。   李睿有一次和凌远小心开玩笑,说他都把ICU当家了。   凌远笑着回他,是啊,当然,如果这家伙还想继续在ICU住个一年半载的,也还不至于把他给住破产了。   李睿走进病房里去的时候,凌远一个人在屋里,盯着监测的小护士不知道被支到哪里去了。看样子是才帮李熏然擦洗完,水盆毛巾搁在一边,凌远正一边报着菜名一边捏着李熏然的胳膊和腿。   “来啦?”凌远抬头看到来人笑了一下,“你说,李熏然这个馋鬼,平时听到我做饭都要跳起来了。现在我都报了百十道菜名儿了,他还不醒过来嚷嚷要吃的,也是难得。”   李睿看到床上日渐清瘦的人,脑袋上的创口已经愈合,因为手术被剃掉的一些头发也长出来,脸上的擦伤全好透了一点疤都没留下,身上的管子七七八八也拔得差不多了。李睿胸口某种情绪漾了漾,还是轻笑一声后开口道:“凌院长,有你一个小包裹,我帮你签收了,在我办公桌上。”   “我甚至可以想象你打开盒子的时候会说什么。你会说,这明明是你的生日礼物,为什么还有我的份儿。算我的私心,但是像戒指这种东西,只送你一枚的话,我会吃我自己的醋。所以,院长,勉为其难收下吧,晚上回家向你讨另一枚。”   包裹不大,扯掉乱七八糟的泡沫纸,只剩下一只纸袋。纸袋里有一只小盒子。小盒子里并排插着两枚男戒,紧紧挨着,明晃晃亮闪闪。   从没见过的式样,却让凌远觉得莫名相熟。盒盖内插着的证书前有一张叠起来的纸片,展开纸片就是以上那些密匝匝的字。   纸袋里还有一张彩印的纸,印的是这对男戒的设计理念。纸页的上方整整齐齐用楷体小字排着洛夫那首名叫《烟之外》的短诗。   纸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付款凭证,付款时间是十个月前。   “熏然啊……”   第二十八天,凌远的眼睛里泛起水色,过了一会儿,水色渐渐敛了。   二十九日   李睿是后来才知道,当晚,凌远在李熏然的床边一坐,就从二十八日坐到了二十九日,没有合过一分钟眼。   好像自从李熏然躺下,凌远的世界里对日子的计数就归了零。他睡着一天就是一日,十天就是十日。   李睿收到凌欢让他帮忙劝劝凌远的短信赶到ICU的时候,看到凌远伏在李熏然的床边已经哭到喘不过来。他刚想开口,却被凌欢截住拉到了门外。   “我哥昨天晚上下班过来就坐那儿了,一夜只说了一句话:‘礼物我收到了,都二十八天了懒也偷够了,赶紧起来送我。’我刚给你发完短信,熏然哥就有意识了,手指能动,眼睛还没睁开,但已经流了一会儿泪了。”   “李熏然流眼泪了?太好了,再晚一些就能清醒了。”   “是啊……你知道么,这是我哥这段时间第一次哭……”   “凌院长也是个人,难为他撑那么久。能哭出来就好。”   李熏然睁开眼睛的时候颇恍惚了一阵,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视线聚焦到墙上的挂钟。再定了定神才瞥到枕着胳膊睡在旁边的凌远:“礼物收到了?”太久没说话,他的嗓子哑得不像样。   凌远听到声音支起身来,脸依然被口罩挡着,眼角挂着浅淡微笑:“舍得醒了?”没有一丝狂喜,仿佛李熏然真的只是在冬日的暖房里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本来想凑个整儿睡到三十天。”李熏然复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吐出的字里,语音轻却狡黠,“结果好像错过了你生日。我就想,还是醒来吧。”   “哟,长本事了你。”凌远哼了一声,一巴掌轻轻拍上床上人的胳膊。   后来   李熏然很快就转到普通病房,而后速度惊人地出院复健。一年以后他就又回到了刑侦一线。   凌远送他归队的那天阳光很足,李熏然一身警服肩背笔挺,依然是从前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他坐在车里看着他的颀长背影就想,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什么事儿都遇上。熏然运气不差,过了这个坎儿,往后的路总该是平平安安的。   当时的凌远还不知道,自己事事成谶的嘴又说对了一件事儿。大概是上帝都不忍让这么个好小伙子再背负更多的伤痛,直到他们都从一线退居二线,李熏然真的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   当时的凌远知道的是,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李熏然还会破获几个震惊社会的大案,他还能做几台震惊临床界的大手术,但在时间里它们全是雪泥鸿爪,他们终有一日会隐没渺小如尘埃。   可不论如何,尘埃于尘埃,却总是不逝的。   END.